尋人記

絮林

尋人記

我做夢也沒想到，自己會光顧偵探社。這不是只在電影裏才會出現的情節嗎？負責接待的小姐雖然很有禮貌，但從她好奇的眼神，不難想像她和我之間有這樣的對話：

「妳是要查你的丈夫嗎？」

「不，我未婚，也沒有男朋友。」

「那麼是家庭糾紛？」

「不，跟家裏沒有關係。」

「是要查商業秘密？」

「不，是來尋人的。」

偶然看到這家新派偵探社的專訪，發現並沒有想像中的神祕，重點是它離我公司很近，所以趁午飯時間偷偷過來了。事情是這樣的：上個月工作高峰期的時候，我凌晨回到家倒頭便睡，迷糊間彷彿回到小學，在中午灼熱的太陽底下，和一個男同學在堆滿書包的操場上你追我逐，邊跑邊笑，忽然間我被絆倒，驚醒，再也睡不着。我想起小學時曾經跟一個男同學約定，早一點回學校一起玩耍。奇怪，這個人明明已經從我的生命中消失快二十年了，為甚麼會莫名其妙的跑進我夢中？莫非他出了甚麼事？於是我試着在小學同學的社交網站圈子搜索，又試過在搜尋器輸入他的名字，都沒有結果。怎麼就消失得這樣徹底呢？我越來越好奇，剛好在那時候，看到這家偵探社的報導。

「請問妳要找甚麼人？」偵探先生問。他很年青，不到四十歲，沒有蓄鬍子，沒有戴眼鏡，也沒有叼着煙斗，反正就是長得很普通。他穿着白襯衫黑西褲，一副專業人士的模樣。

「我的一個小學同學，名字叫羅家康，一九八六年入讀沙田崇明小學，九二年畢業，升讀原校。小學時是男子籃球校隊隊長，家住沙角邨。我的資料只有這麼多。」

「請問妳跟他的關係是？」偵探微微一笑。

「曾經的好朋友。我只是好奇這個人現在過得怎麼樣。」我並不想透露太多。

小學四年級一個周六上午，長週，課堂過後，大家坐在教室等待課後活動。坐在我後面的是他，人長得黝黑，凸眼，短鬈髮，聲音沙啞，說話總帶着懶音。我轉過身笑着問他有沒有喜歡的人，他回答說有。我追問是不是我們班上的，他說是。於是我從比較可愛的女同學開始逐一逼問是不是，他都一一否定。最後我連最胖的女同學都問了，他只管搖頭。於是我問：「那是不是坐在你前面的那個？」他靦腆地回答是。

我忘記了當下我是如何反應的，只記得整個課後活動我都是飄飄然度過的，回家後傻傻地抱着免娃娃說，妳知道嗎，今天有一個男生說他喜歡我。

現在回想起來，那時候的小孩實在早熟得可笑。那天之後，我們還是跟往常一樣，繼續是好朋友，可是當學校男子籃球隊拿了全港學界冠軍，我高興得好像贏了香港小姐似的，因為他正是隊長。除了這一次，如果要說這段友誼有甚麼特別的話，那就是我會拿我不喜歡的明星閃卡去換他最好的，而他不會生氣。

原以為我們一直會那麼好。升中選校，他會原校升讀，父母替我報讀九龍區的名校，我心裏自然不願意。結果還是分道揚鑣。書信通了一段時間，英文中學的作業實在太繁重，又要盡力融入同學的圈子。我所說的，他好像都不會明白，於是通信開始疏落，也漸漸和小學同學斷了來往。後來當我想起小學，有一段時間，我每逢周末都會騎自行車在他的住處徘徊，希望來一次巧合的重遇。可惜，沙田這麼小的地方，偏偏總是碰不到。

「妳提供的資料算不少的了，我們有信心很快會找到他。」偵探十指交叉置於檔案夾上。我注意到他的結婚指環。

回到公司，鄰座的女同事桌上出現一束鮮花，卡片上用英文寫着「生日快樂」。她在小聲地通電話，笑得甜絲絲的。原以為她跟我一樣也是單身，今天才知道不是。

「愛麗絲，這花束是那家法國品牌的花店的吧？你男朋友對妳真好。」家欣說。她的生日剛過不久，印象中好像並沒有收到花。

愛麗絲笑而不答。家欣還想說點甚麼，但止住了，大概是沒趣吧。看見她酸溜溜的樣子，我好像扳回了一城。虧她還每天把男友掛在嘴邊。這還不止，遇見甚麼未婚的中年男客戶，她總要在眾人面前對我說：「那個誰還是單身，你快點主動出擊吧。」

她當然不會知道，我記憶裏的故事。

一個多星期後，偵探社通知說已經找到他。我還是趁午飯時間到偵探社拿調查結果光碟。整個下午我坐立難安，生怕同事會察覺到任何異樣。

好不容易熬過半天，回家打開電腦，我倒躊躇了起來，不由自主地到處瀏覽論壇新聞，逃避那張一直躺在手袋裏的光碟。我也說不上自己底在害怕甚麼，偵探社也去了，現在卻如臨大敵。午夜過後，我的眼皮已經重到不行。「只看看他現在住在哪裏就好了。」於是，我瞇着眼搜尋地址一欄。是天水圍。難怪這麼些年在沙田老是沒有遇見。

於是我又做了一件讓自己驚訝的事。周日一早，我出門到天水圍去，只是為了親眼看他一眼。

周日早上往屯門的西鐵列車乘客疏落，大多是一些主婦或大叔。這是我第一次走進天水圍，雖然說都是新界，但感覺十分遙遠。我沒有化妝，也穿得十分普通，運動衣配牛仔褲。小姨她總是嘮叨說，我這樣子打扮會交不到男朋友。管它呢。

在西鐵站下車，換乘輕鐵，沒多久就到達他居住的居屋屋苑。抬頭一望，都是一片高聳的粉色屏風樓。我花了點時間找他住的那一座，看一下手錶，才十點。我站在馬路對面的樹蔭下，有點緊張，別人發現我一直站在那裏，會覺得可疑嗎？我只能把手機拿在手裏，佯裝在等人。

從屋苑門口出來的人很多，但都不是他。也許他已經在我面前走過，只是我不認得。想想這件事真的很傻，他今天也許根本不在家，到九龍去了，回沙田去了，又或者旅遊去了，太多太多的可能，我卻還是來了。淚水開始不由自主地湧出。不行，在這裏哭太惹人注目了。

就在這個時候，像故事一樣，從門口出來的那個人好像就是他──穿着深藍色風衣，腳踩着拖鞋，皮膚黑黑，頭上有短鬈髮，雖然已經開始稀疏，身型略胖，最重要的是那雙凸眼睛。他牽着一個負離子頭髮女生的手。

我在馬路的這邊亦步亦趨，心裏說不上是甚麼滋味。他們馬上要進去商場，我到底還是越過馬路，跟在了後面。如果在這一刻，我衝前拍他的肩膀，他回過頭，會看見一個陌生女子。他旁邊那個穿着短褲高跟鞋，挽着名牌手袋的女生也轉過頭，看看我，也看看他。然後我說：

「不好意思，你是羅家康吧？你肯定不記得我了。我是你在沙田崇明小學小一到小六的同班同學，想起來是哪一個嗎？王安儀啊！」

他迷惘了一下，聽到名字後靈光一閃，「啊」了一聲。

「我來天水圍探我姑姑，看到好像是你，還好沒有認錯。真巧啊，這麼多年。」我看了看他身旁的女生，她也在看我，沒有甚麼表情。

「是啊，好多年了……」他笑，我也笑。我們交換Facebook，說好下次同學聚會見面。

「那麼我不耽擱你們了。下次見！」他們笑着跟我道別。我轉過身走回頭路。

他們仍是手牽着手往商場去。她問他，我是甚麼樣的同學。他就告訴她，那時候玩在一堆的朋友，後來念不同的中學沒有聯絡了。關於那個長週上午和閃卡的事，他當然不會說。也許壓根兒就忘了。

我沒有拍他的肩膀，只是走得越來越近。他突然在書報攤停了下來，害我急忙蹲在報攤的另一端看時裝雜誌。
「麻煩一份忽然一週。」聲音沙啞，語氣有點粗魯。

感覺到他們走了以後，我怔怔地看着他們的背影遠去。他一手拿着週刊，一手牽着她，登上了扶手電梯，有說有笑的。那個人，真是當年穿白衣藍褲運動服的那個小男生嗎？我不大確定。回憶果然是最美好的。我只好轉身坐輕鐵回家去。

– 完 –

(2,804字)

圖片後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