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維廉〈冰河興〉(1997)

崑南

Wai-lim Yip share a poem written in 1997冰河興 葉維廉
一、冰河的超越

我們只能以相似的沉默
去抵住
億萬年晶白橫千里的大靜大寂
我們的思維彷彿束手待擒
瞿然被全線鎮住
切斷
無從伸入那冰雲高飛雪雨橫瀉天地一色的茫茫
我們的呼吸瞿然被屏住
我們要從新調整
呼吸的速度
緩慢、緩慢、再緩慢
至零
去感觸冰河分釐的推逼
一千條垂天的冰河
一萬里動猶未動隱隱的湧流
橫空一片白，啊不，奪目盲目的一片晶藍
我們從沒有見過如此奇特閃爍的晶藍
我們亢奮而頭空目眩
我們雀躍而情緒糾結
億萬年動猶未動的湧流上
看：千千萬萬
被凝固的呼喊
倒插的刀鋒
互相擠壓著
互相擠壓著
等待
等待
冰床岩再一次的滑動
等待了千年的呼喊
也許就在此刻
與冰河母體分裂
以震耳欲聾的濺響崩墜
加入釋放的流冰
漂入遙遠的永續不斷的循環？
冰河凝固如磐石
動猶未動
我們只能等待　　　　
等待
以零度的呼吸
以寂寂的脈搏
去探測
冰河若虛若實的推逼
去思入
億萬年千萬里冰河的超越

二、冰河灣的甦醒

冰清的空氣
一圈緊接一圈
柔柔的擴張
終於把
睡眠的硬殼
逼破
我們
突然
從萬里煙焚歷史記憶的碎片中
躍焉醒來
一種神異的感覺
刻刻的不尋常
貫穿全身
全身的細胞
像一萬朵花苞
一齊打開
相爭
去吸取
貞清冰潔原始初生早晨的純香
是誰
把億萬年封壓千噚橫蓋百里的冰被
一夜間
拉開、折碎、消融、化滅
讓我們醒來
便擁抱著幸福
擁抱著這全然樸素無瑕的冰河灣？
何其神祕的滌蕩啊
我們以孩子好奇的眼睛
在微綠初發的坡谷間
尋找我們億萬年來同根相生同脈相動
披羽帶茸的兄弟姐妹
在草木間的騰躍
天藍裏
白雲片片無心出岫
鷹揚以滑行的律動
引領我們
飛越河灣環袖
如眾神默默佇立的冰峰
花苞初開的耳朵
凝定
凝聽
心耳如一地
凝
聽
透明無聲的水藍下
新生魚類的游躍
凝
聽
激蕩我們內耳的大寂
偶爾被灰鯨翻身測響衝破
海狗海獺
乘著白鳥白雲的冰塊冰山漂行
啊一隻滑下去了
矯健的翻轉
敏捷地又躍上去
啊又滑下去了
乾脆仰臥的徹寒的水上
伴著冰絮寫意地漂流
啊，是什麼氣息
陌生又似曾相識的氣息
從遠古奔來
一萬種不同的發散
柔細的微顫
若有若
無
我們搜索記憶
在記憶中搜索
那被遺忘了億萬年的某種純粹
我們必需除卻
感覺屯積多年錯誤的衣衫
重新學習那湖邊麋鹿的試步
一步驚一步一喜地
去舔嘗綠玉冰心的水香
讓我們打開觸覺所有的花瓣
讓我們伸出觸覺所有的手指
迎向
跨踏兩岸劍鋒的冰虹
航入冰河灣
潛藏天放天作奧秘的深谷裏

三、冰河的悲歌

當嶺外天天外嶺巍峨不見邊際的恍惚裏
緩緩地飄下細雪
細雪疊著昨日飄下的細雪
疊著前日飄下的細雪
緩緩地
細雪疊著去年飄下的細雪
疊著前年飄下的細雪
雪疊著雪疊著雪疊著永不融解的雪
緩緩地積壓成
冰晶冰層冰箔相連覆蓋九萬餘里
冰層疊壓冰層
冰岩疊壓冰岩
冰床疊壓冰床
在幽閉無光的地面上
巉巖的冰角
以萬噸沉重無形的移動
緩慢地耐心地
千春萬秋
為人類為獸類為禽鳥為蟲兒為群樹為眾草
削磨著肥沃的原野
準備著生氣勃勃萬種風情的誕生
巉巖的冰角
緩慢地耐心地
雕塑斷層雕塑裂峰雕塑摺石雕塑曲洞
準備著風掃雲湧雄渾天籟的升揚
陰陽互推
虛實成律
當凝固的冰河
以最緩慢最緩慢的崩解退卻
千春萬秋
損之又損以至於無為無為無不為
如是
把原野打開
人馬奔馳鷹鳥飛旋草木籟響
冰河以最緩慢最緩慢的退卻
損之又損以至於無為無為無不為
把樸素的冰河灣一一釋放
發散著永久的純香
貞清冰潔
溫暖的暗水破地面衝出
冰河崩離作月形床裂
髮辮的溪流
淙淙匯合而為
壯麗的大川大江大河大海
新生的魚類
在流冰間
在海草的舞動裏
悠悠自樂地游躍

當冰河以最緩慢最緩慢的崩解退卻
創造四時得節萬物不傷群生不夭的天放
人類卻以最快最快的速度
屯積屯積再屯積
屯積目盲的五色
屯積亂耳的五音
屯積厲口的五味
如煙焚歷史血流不止的記憶
盡是掠奪、扼殺與埋葬
在倫敦在巴黎在紐約在芝加哥
在加爾各答在東京在上海在香港在台北
一種突然崛起的僵直的生長
巨大的骰子，一骰子一骰子的貪婪與私慾
疊起又疊起疊起入雲端
以一種奇黑的晶光
宣說著某種驕傲
一方一方的灰色的繭架
擠壓又擠壓
膨漲又膨漲
彪形的鑿擊鏟劈
一夜間
如出籠的大蟒四散
侵入起伏如歌的青山
依風嘯響的草原
宛曲柳暗姿展花明的谷豁
腐蝕盡
所有初生的亮麗貞明活潑潑
插天的煙囟林間
飆風狂起亂煙竄飛
在失色的太陽下
在焦濃的空氣裏
千萬隻白鳥疾墜失跡
幽閉的地層下
蛛網藤蘿的地下水管
轟然爆破
惡臭的排泄物滲者化學廢料
猛猛地
衝入泰晤士河赫遜河恆河長江淡水河
衝入黃河東京灣維多利亞港台灣海峽
衝入大西洋太平洋印度洋
飼養我們的魚類一一變形、毒發、身亡
飆猛衝刺的拖拉機
和巨齒橫張的電鋸
相爭把奧秘幽微的雨樹林一一剖腹
四時失節
群生失恃
海洋沸騰
暴風四起
天燒
地裂
山崩
河缺
一骰子一骰子的貪婪與私慾
一箱一箱的人類
黑沉沉的漂流
掩蓋了全部初生貞清冰潔的冰河灣

一九九七年九月十日間

後記：九月初，慈美，我，洛夫和他夫人瓊芳共遊亞拉斯加新生的冰河灣裡，初次與壯麗的冰河群相遇，在這相當於無為無不為無言獨化宇宙偉大的運作前，喜悅，震撼，思涉千載而心有戚戚焉，遂有《冰河興》的誕生。

＊＊＊這是我在葉維廉詩作中喜歡的一首。
如果時下年輕寫詩朋友問我，什麼才是現代詩，我的回答就是像這樣的一篇的水準。而不是夏宇之類的文字遊戲。
對於我個人來說，我絕對討厭意象硬性堆砌的所謂現代詩，詩中沒有詩人的跳動的心。故作艱深，轉彎再轉彎，只求賣弄自以為是的技巧。他們不知人文關懷為何物，他們的健康狀態，完全沒能力與地球歷史同呼吸。這些詩作，通常是冷冰冰的，破碎的，單為某一個題目而寫的。有時候，還像周星馳般，以屎屎尿尿製造笑料，他們就是習慣以不潔的身體拼出肮髒的字符，簡言之，以自瀆自閉為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