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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說 潘朵拉的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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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潘朵拉的箱子

        睡覺前我鎖上大門、關掉煤氣爐的總掣、把吃剩的飯菜放進電冰箱裏、把明天要穿的衣服放在沙發上、明早刮鬍子的工具亦整齊地排列在浴室的鏡架上,最後我塗上Neutrogena潤手霜,準備上床睡覺。
        坐在床上時我有點不放心,為了確定大門真的已經鎖上,我再次走到客廳檢查。肯定完成了這件事後,我又進入廚房再三驗證是否已經關掉煤氣爐的總掣。之後我又開始懷疑究竟有沒有把吃剩的飯菜放進電冰箱裏……
        電話在這時響起來。
        來電者的聲音很陌生,我猶豫了一會才憶起對方的名字,這名字牽引出一段不愉快的記憶。已經很久沒有聯絡學勤,他亦很久沒有聯絡我,雖然名義上我們還是朋友,但已沒有見面。突然接到他的來電我不知所措。
        久未聯絡的朋友應該有很多話說,但我們的對談只持續了數分鐘。經過禮貌性的問好後,他道出了這次來電的目的,他想暫時寄存一個箱子在我家裏,換句話說他託我保管一個箱子。我沈默了片刻,思索箇中的原因,他連忙解釋說因為搬遷的緣故,家中的雜物無處放,惟有暫放在朋友們的家裏。我沒有理由懷疑他的話,我一個人住,居室雖然不算寬敞,但應該有足夠空間存放一個箱子。這是舉手之勞,他承諾一星期後便會取走它,我無法拒絕這個簡單的請求。
        掛線後我躺在床上,重溫著剛才他說的每一句話。我逐漸迷糊起來,半夢半醒,細碎的情景和片段在腦海裏飄蕩浮沈。

*

        兩天後學勤搬著一個箱子來到我的寓所。箱子大小如同一個行李箱,我移走近門處的一張椅子,騰出空間安放它。
        多年沒有碰面,大家都改變了,昔日的年青小伙子現在已經步入壯年。他明顯發胖了,一張胖乎乎的臉,面形輪廓都變了,幾乎認不出他。雖然骨架子依舊粗大,但四肢不再壯碩,腰間還有贅肉,整個人宛如一座沈甸甸的小山,迎面走來時給人一份壓迫感……
        安頓了箱子後我們無可奈何地談起來。我覺得我們的談話是非必要的,他絕對可以擱下箱子便轉身離開。老實說我不太關心他的人生,相信他亦沒有興趣得知我的近況,只是雙方都認為應該在這時候說點話,避免尷尬。他向我道謝後不住讚美我的住所,「簡約」和「整潔」這兩個形容詞連續運用了三次,之後又說些不著邊際的話。談話時我不知道應該將手放在哪裏,插進褲袋裏?還是交叉在胸前?我笨拙地轉換了幾個姿勢,最後索性把手垂在身旁。與人保持長時間的眼神接觸對我來說是一項挑戰,別人的臉好像是一個威脅的信號,我只想盡快結束這次會面。我的呼吸急速起來,雙頰發燙,對方亦感到我的焦慮,氣氛變得不安和緊張。
       客套話已經說完了,大家亦沒有心情緬懷過去,沈默開始在空氣中蔓延。我不斷逃避他的目光,情況有點窘迫,他終於受不了,向我擠出一個微笑後便踏出我的寓所。轉身時我看見他的頸脊處露出一個青藍色的圖案,圖案一直延伸到背部,一個不知名的紋身藏於他的衣服下。臨走前,他叫我抄下他的手提電話號碼,讓我隨時聯絡他。
        現在在斗室裏只剩下我和這個箱子。
        箱子散發著一股神秘的吸引力,我的視線聚焦在它身上。
        這是一個普通的樟木箱。因為可以防蟲蛀蝕,人們通常用來載衣服。雖然箱蓋緊閉,一陣刺鼻的樟腦味還是從箱裏傳出來,這陣濃郁的氣味好像是為了掩飾甚麼而刻意製造的。這個箱看似堅固耐用,漆成緋紅色,油漆胡亂地塗在箱上,一層疊著一層,表面毫不平滑,好像皮膚上的疙瘩。箱面刻有花紋,依稀可以看到是一些竹葉的圖案。箱的其中一邊可能經過猛烈的撞擊,被削去一角,露出木的原色。箱子最奇怪的地方是被一個銅製的古鎖鎖著,鎖長約四吋,上面佈滿銅鏽。這種橫式的方形鎖稱為廣鎖,並非這個年代的產物。小時候我在澳門的祖屋裏曾經見過這種鎖,那時祖父用這種鎖鎖住他心愛的線裝本子。
        審視一番後,我禁不住問自己一個問題:「究竟箱裏藏著甚麼?」

*

        樟木箱的出現破壞了我努力經營出來的和諧,它不屬於這裏,我暫時無法適應它的存在,相信將來也不能。
        如學勤所說,我的住所的佈置很簡約,整潔得像售樓處的示範單位。所有家具都是精挑細選,以白色為主,款式平實而不花巧。由於空間有限,所以購買家具時要很謹慎,尺碼要很精準,有些甚至是訂製的。每一件家具都恰如其分配置在適當的位置上,分毫不差。為了隔開強烈的陽光,我在窗簾下添了一層厚布,室外的光線完全無法透射進來。我亦在鋁窗上多加了一層隔音物料,阻隔外面的噪音。不記得從何時開始我不能夠接受身邊的物件以單數的形式存在。牆上的掛畫要成雙成對、沙發上坐墊的數目要雙數、床的兩邊都須要安裝照明燈,達到平衡的效果、甚至櫥櫃裏的罐頭食品的數目都不能夠是單數(當我發現罐頭的數目是單數時,我會立即補購一罐或棄丟其中的一罐)……我花了很長的時間去建構這個私人的天地,別人可能覺得這裏的陳設佈局很單調,缺乏了一份人性,流露出沈溺於對稱形態的執著,處處表現出違反常態的統一性。但對我來說這裏是世上最安全穩固的地方。
        箱子的出現侵擾了原有的秩序,它無法融入周遭的環境,顯得格格不入。它的顏色誇張突兀,與其他擺設產生衝突,互相對峙,視覺上對我造成很大的折磨,心理上亦構成負擔。
        或許我應該把它安置在其他地方。
        放在大門旁邊是不智的,因為每次出入都必定瞧見它。我應該將它放到比較隱密的地方,或者索性藏起來。
        我嘗試把樟木箱推移到床下,但它的高度比床下的空間高出一吋,無法放進去。若果將它垂直擺放,藏於沙發後,本來是個不錯的做法。但這樣做就要搬前沙發,令走道更加狹窄,阻礙出入。睡房裏有一個巨大的雜物櫃應該可以存放這個箱子,我挪出裏面的舊書、電器的使用說明書、舊相簿、暖風機和多年來努力收集得來的可口可樂精品,然後把箱子塞進有限的空間。箱子雖然能夠放進櫃裏,但不幸地櫃門卻無法關上!
       勞動了半天,精疲力盡,還是找不到一處合適的地方存放箱子,在無計可施的情況下惟有把它放回大門旁邊。
       由於太過引人注目,我用一塊白色的布把樟木箱遮蔽起來,減輕了它對這地方造成的滋擾。
       移動樟木箱時,我感到箱子並不是填得滿滿的,裏面載著幾件重物。整個箱子比我想像中沈重,搬動時很費力,單憑手感,很難估計重量是來自樟木箱本身,還是那些物件。

*

       我再次憶起那件不愉快的事。
       我回到小學六年級的課室裏。在鏡子的映照下我剪了個「平頭裝」,穿著夏季的校服,露出白皙瘦長的四肢。我雖然有輕微的近視,但還未佩戴眼鏡,眼睛骨碌碌地轉動,顯露出無知和天真。
       學勤那年與我同班,我們被編到同一組裏,他坐在我的附近。我們自小已是朋友,居住在同一幢大廈,我住在十樓,他住在十五樓。他的母親與我的祖母時常走在一起搓麻將,我們因此而認識,很多時候都會去對方的家玩耍。每天我們一同乘校車上學,六年的小學生涯裏,其中兩年我們是同班同學。
       小息結束,上課的鐘聲響起,同學紛紛回到課室。有些人手裏還拿著未吃完的零食,他們把一包包零食暫時收藏在抽屜裏。
       班上三十多人被分成五組,我和學勤坐在第四組,第四組由六人組成,三男三女,另外那位男同學我們稱呼他阿輝。
       班主任吳老師進入課室時全班安靜下來,好像有人用電視搖控器按下「靜音」的按鈕。吳老師處事認真,紀律嚴明,授課時很嚴肅,總是板著臉,從來沒有在學生面前展露過笑容。大部分同學都懼怕他,上課時絕不敢製造麻煩。學期開始時得知他當上我們的班主任後我們都自覺交上了惡運,恨不得調到其他班去。
       吳老師叫我們打開數學書的第二十頁,今天他會深入講解圓周、直徑和半徑的關係。他在黑板上畫了一個圓圈,在圓圈旁寫下一連串公式。有些勤力的同學,毫不理會這些資料是否重要,在筆記簿上盲目地記下老師所寫的一切。
       抄寫完畢後吳老師轉身準備說話,他張開口,但傳出來的並不是他沈厚的聲音,而是一聲刺耳的尖叫聲!坐在我右邊的女同學不知甚麼原因,突然尖叫,並從座位上彈跳起來,她的叫聲完全蓋過了吳老師的聲音。
       發出尖叫聲的是陳家寶,她是我班最富有的同學。某次填寫個人資料時,我窺見她在地址一欄上填上淺水灣淺水灣道XX號。早上司機載她上學,放學時爸爸剛下班,駕車順道送她回家。每天她都更換校服,所以校服永遠都像雪一般潔白,而且看不到褶皺。她的成績不是太突出,但由於她的爸爸每年都會捐出一筆可觀的款項給學校,所以大部分老師都對她很有好感。
        我們被她的叫聲嚇了一跳,吳老師的反應與我們相反,表現得很冷靜。他放下粉筆和課本,走向陳家寶。陳家寶靠在牆邊,一直指著抽屜,面色煞白。
       我看見她的抽屜裏放著一個鞋盒,鞋盒本身沒有異樣,必定是盒裏的東西令她懼怕。
       吳老師走到她的身旁時她才稍為安靜下來,他伸手進抽屜,拿出鞋盒,把它放在桌上。由於不知道鞋盒裏藏著甚麼,為了自保,當吳老師打開鞋盒時我刻意躲開(同組的兩位女同學亦作出同樣的反應)。但坐在另一邊的學勤卻毫不畏縮,直視著盒子。
       盒子的蓋被打開,沒有可怕的事情發生,我伸長脖子竊窺,赫然發現盒裏藏著一隻四腳朝天的青蛙,一隻應該已經斷了氣的青蛙!
       吳老師向全班同學展示盒內的青蛙,那一刻全班嘩然。他問了一個簡單的問題:「誰幹的?」大家一直保持沈默,左看右看,也不見有人肯為這件事付上責任。我們以為吳老師會因此而發怒,但他依舊板著臉,然後不帶感情地說:「既然沒有人承認,那麼明天就正式展開調查。」說完這句話後他如常地授課,繼續講解圓周、直徑和半徑的關係,好像剛才發生的事只是我們因為課堂太過沈悶而生出來的幻想。
       之後的一個星期吳老師利用上課時間來調查這宗案件。陳家寶交代了事情的經過。昨天小息她與同組的兩位女同學到操場散步聊天,小息完結她們才步回課室。上課時陳家寶發現抽屜裏的鞋盒,在好奇心的驅使下她揭開了盒子的蓋……小息前鞋盒並不在她的抽屜裏,犯案者多數是在小息時下手……
       每一件犯罪事件都有其動機,有人因為某種原因而做出這件事,目的可能是復仇、洩忿、恐嚇或是純粹的惡作劇。但經過查問後陳家寶否認與人結怨,班上沒有敵人,與同組同學相處亦融洽。
       吳老師希望找出一兩位目擊者,提供線索。但事發時沒有人留意到有人拿著鞋盒在課室裏走動。調查的範圍很快縮窄起來,若果其他組別的同學拿著鞋盒走近陳家寶的座位必定會令人生疑,所以吳老師推測很大可能是我們第四組的人幹的。
       宣告了這個結論後,其他組別的人都鬆了一口氣。陳家寶是受害者,所以毋須調查,兩位女同學亦有不在現場證據,陳家寶可以證明這一點。只有我、學勤和阿輝擁有最大的嫌疑。
       吳老師把調查的焦點放在我們三人身上,課室變成法庭,吳老師化身法官,我們是被告,其他同學是陪審員和旁聽。
       由於不用上課,其他同學都希望調查的時間愈長愈好,有些人甚至抱著幸災樂禍的心態去追看事情的發展,完全漠視我們的感受。
       以下是我們三人的證詞:阿輝說當日小息時他去了打乒乓球。學勤同樣沒有留在課室,他去了小食部買零食。我去了一趟洗手間後便到圖書館看雜誌。
       我們的答案無法令吳老師感到滿意,他認為我們三人中必定有人在撒謊。為了查出真相,接下來的兩天他對我們窮追不捨,反覆追問當日的事,每個細節都不錯過,希望從中找到漏洞和矛盾。
       這陣子我承受很大的壓力,被人視作疑犯已經不好受,還要每天面對群眾,接受審問,內心感到很屈辱。我首次覺得上學是一件苦事,晚上我開始失眠,無心進食和玩耍。
       我和阿輝都沒有膽量去做這種事,直覺告訴我是學勤做的。我認識他多年,他的性格反叛,雖然他的名字叫做「學勤」,但在學習方面他一點也不勤奮,成績落後其他同學,操行方面亦有問題,老師對他的印象很差。他喜歡殘害小動物,我曾經見過他在操場上用石頭砸碎一隻蝸牛的殼,他也試過在美術堂上用雕刻刀肢解奄奄一息的蒼蠅。他的個性行為使人聯想到犯案者的罪行。
       連續多日的審訊造成身心的折磨,我快支持不了。雖然只是一宗惡作劇,但對於那時還是小孩子的我來說,卻如同關乎生死的大事。為了盡快了結這事,放學後我走到教員室,向吳老師說出有關學勤傷害小動物的事。
       翌日吳老師把矛頭指向學勤,指有人曾目睹他在校園裏多次虐待小動物。學勤表現得很茫然,大概是因為連他自己也忘記了這些事,他也不知道虐待小動物的事與現時的案件有甚麼關係。學勤堅稱他沒有虐待小動物,他「解剖」牠們時牠們已經死去。吳老師於是問他有沒有「解剖」過青蛙。學勤雖然學業成績差,但他並不是一名傻子,他沒有墮進他的陷阱,他說他從來沒有碰過青蛙……
       事件一直僵持下去,雖然吳老師和大部分同學都認定學勤是犯案者,但由於缺乏真憑實據,很難指控他。吳老師漸漸失去耐性,他不想教學的進度繼續受阻,於是他使出撒手鐧,威嚇要見我們的家長。
       聽到這個消息後阿輝差點哭出來,我心裏也很慌張。看到我倆的反應後學勤突然站起來,承認了一切!
       學勤上學前早已把鞋盒暗藏在書包裏,他坐在陳家寶右邊的座位,小息的鐘聲響起,眾人離開座位之際,他偷偷把鞋盒放到她的抽屜裏,他這樣作弄她是因為上星期她嘲笑他的新髮型……
       學勤得到的懲罰是在早會上當眾被體罰!那時還未禁止體罰,頑劣學童被老師用直尺打手掌是很普通的事。早前已經說過吳老師很嚴格,他絕對不能夠容許學生胡作非為,所以他決定嚴懲學勤。那天在台上學勤俯伏在一張椅子上,翹起了臀部,吳老師拿著一塊乒乓球拍,狠狠朝他的臀部打下去。我清楚記得他被打了三下,每一下都響亮有聲,驚心動魄,台下數百人看得目瞪口呆。
       很快大家就忘記了這件事(臀部消腫後學勤也沒有把這事放在心上),但我的人生卻因此而徹底改變。我變得神經緊張和多疑,手心很容易出汗,時常害怕捲入麻煩中,別人的一句說話或是一個眼神也會引起我的憂慮。為免出錯,做任何事我也反覆檢查,別人以為我謹慎細心,事實上我是不能自控去重複這種行為。我對自己失去了信心,不再輕易相信身邊的人。本來我就不是一個樂觀積極的人,現在我比以往更加悲觀……

*

       我的眼睛接觸到晨光的時候,我從無意識的狀態進入有意識的狀態,我開始意識到我身處的空間,亦重拾時間的概念。我戴上眼鏡,瞇著眼瞄了瞄鬧鐘,現在已是八時十五分。我應該在八時起床,今天我竟然睡過了頭,這是十多年來首次發生這樣的事!
       昨晚我不是調校好鬧鐘才睡覺嗎?我檢查放在枕邊的鬧鐘,發現響鬧的功能被關掉了,必定是我在床上輾轉反側時意外碰到鬧鐘的按鈕。昨夜我被一個惡夢纏擾,夢裏我打開了學勤的樟木箱,無數的青蛙被釋放出來。牠們的彈跳力很強,一下子跳到我的身上,緊緊抓住我的衣服,幾隻青蛙甚至飛躍到我的頭上和臉上。當牠們黏滑的身軀觸碰到我的肌膚時,我感到一陣噁心。我奮力掙脫牠們,部分青蛙抖落在地,但大量青蛙還是不斷從箱裏跳出來,好像牠們正在進行大規模的逃亡。不久我整個人被牠們淹沒,眼前一片黑暗,我大聲呼叫,但夢裏我聽不到自己的喊聲……
       我急忙下床,下床時我發現睡衣被汗水沾濕了。由於時間緊迫,我不得不加快步伐,我要在短時間內依次序完成一連串的行動。
       我開啟了熱水爐,略過了我的早餐(每朝我都會吃一碗燕麥片才出門上班),直接進入浴室刷牙和刮鬍子。刮鬍子時我擔心會遲到,一邊剃刮一邊看鐘,平日我應該在八時二十分完成剃鬚的程序,但今天應該無法做到。情急下我沒有順著鬍子生長的方向刮,弄了幾個小傷口。刮完鬍子後我用潔面膏洗面,潔面膏差不多用完,我用力擠壓,一時疏忽滑了手,整支潔面膏丟進洗衣機裏!狼狽地洗完臉後我塗上鬚後乳液,接著用髮蠟固定頭髮。把頭髮定型後我才發現自己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我把整理頭髮和更換衣服的次序調亂了!我應該先更換好衣服再梳理頭髮,因為更換衣服時會弄亂頭髮。我小心翼翼脫掉身上的衣服,然後穿上乾淨的內衣和Polo短袖衫。儘管我的行動很小心,但套上外衣時我悉心塑造的髮型又被摧毀了……
       今天我遲了出門,出門前我再三檢查是否已經關掉了熱水爐和鎖上了門窗,我連續查證了三次才安心步離住所。離開時我刻意迴避放在門旁的樟木箱,雖然它被我用一塊白布覆蓋住,但心理上我仍可感到它對我的威脅。
       趕到圖書館時幸好沒有遲到,同事們看見我氣急敗壞的模樣和臉上的傷痕令我很不自在。以這樣的姿態現身在別人面前,對我來說簡直就是一種羞辱。我不想向他們解釋為何今天我會是最後一人抵達圖書館,也不願向他們透露弄傷面部的經過,於是我低下頭,快步竄入了休息室。
       把個人物品放進儲物櫃,掛上職員名牌,我便展開一天的工作。
       我的工作內容很簡單,主要是負責照顧館內的圖書,只要讓它們整整齊齊地出現在書架上,讓讀者找到所需的書籍,我便能夠賺取到足夠的金錢糊口。
       這份工作的優點是大部分時間我都能夠一個人單獨工作,不須與人合作和溝通,避免了不少衝突和誤解。可能書本是死物,所以照顧起來比較容易,它們永遠不會煩擾你,在你耳邊絮叨。它們沈靜地佇候在書架上,以永恆的耐性等待你的來臨。當你的求知慾突然被燃起,很想對某件事或某種現象尋求一個合理的解說時,你走到書架前,拿起某本書,翻動書頁,這時它會毫無保留地為你獻出一切。試問誰會為你作出這樣的犧牲?
       早上前來圖書館的人多數是為了看免費報紙。穿拖鞋的年邁街坊佔據了閱覽室大部分的座位,他們視這裏為第二個家,隨意躺在座椅和沙發上閱報,有人甚至肆無忌憚在講手提電話。他們暗裏組成了一個社團,互相傳閱今天的報紙,他們只把報紙遞給熟面孔,外來人很難有機會從報架上取得報紙。幾名家庭主婦到附近的街市買完菜後來這裏看週刊雜誌,打聽名人的新聞。她們把鮮肉蔬菜放在地上,血水從膠袋裏流滲出來,染紅了地板。一個不會在別人的記憶裏留下任何印象的男人帶著孩子進入閱覽室,小童咿咿啞啞學人說話,身邊的讀者開始忍受不住他製造的噪音,對他怒目而視。那個戴口罩和穿黑色運動衣的長髮古怪女人如常在開館後不久來到圖書館,她每天都以這樣的打扮來看免費報紙,所有員工也認得她。只有我見過她的真面目,我曾經在街上遇過她,那時她除下了口罩。至今我都無法忘記這張醜陋的面孔……
       我沒有理會閱覽室發生的事,直接走到樓下工作。還書處的同事把讀者歸還的書籍放到書車上,然後利用升降機運送到下層的成人圖書館。升降機的門打開,我推著書車,準備將圖書上架。
       我推著書車緩慢前行,盡量避免發出太大的聲響。走到書架前我停下來,將車上的書分類,把中文書放在上層,下層放英文書。我先把中文小說上架,按索書號將它們順序排列。這項工作需要慎密的心思,若果看錯或看漏一個數字,擺錯了位置,讀者就找不到想要的書籍。
       我全神貫注把書逐本放上書架。經過多年訓練,平日只要眼睛一掃,我就能夠指出正確的位置,哪本書錯置了,我亦一目了然。但今天我的精神很渙散,很多問題懸在心裏,衍生出很多猜測,影響了我的專注力。
       ……這本書的索書號是857 0022,作者是高行健,放在書架的第一行……樟木箱裏藏著甚麼東西?……下一本是《水滸傳》,索書號是857 0810,應該同樣放在第一行,對不對?……學勤說箱裏的是雜物,因為搬家,所以才暫存在我家,既然是雜物,為何要上鎖?……我認得這本書的封面,中學時我讀過這本書,林海音的《城南舊事》,放在《停車暫借問》的後面,不對!應該放在董啟章的書附近。我每天經過這書架十多次,怎會忘記!……學勤知道我告密的事嗎?我只把他殘虐小動物的事告訴吳老師一人,他沒有理由會發現我背叛了他……857 5688……在哪裏?在哪裏?……不知甚麼原因,他可能已經得知我暗中舉報他,他懷恨在心多年,現在終於等到復仇的時機,箱裏必定藏著非法的東西……857 8705,為甚麼找不到?……我竟然對他毫無防範,中了他的計……
       升降機吐出一車又一車的書,我和新同事Jeff忙過不停。其他同事知道我不喜歡社交,所以縱使一同工作,他們都很有默契地與我保持一段距離,不會主動與我談話。整個早上我都心不在焉,拖慢了工作進度,雙手好像不聽使喚,無法配合腦袋的指令。今天我的工作表現很差勁,無法達到我自己定下的標準,我不排除有犯錯的可能,但實在來不及補救,因為衣帽間急需人手,我被召喚到那裏站崗。
       午飯時我獨坐在休息室的角隅處吃著自備的三明治,我很少外出用膳,因為我不習慣置身在人群中吃飯。
       午膳後我休息了十五分鐘,然後繼續工作。我把十多本金庸的武俠小說放上書架後一群讀者像失去理性般蜂擁而上搶奪書架上的書,我不想被他們撞倒,所以閃避到一旁。這種情況經常發生,我並不感到驚訝,我冷眼旁觀他們的所作所為,他們的行徑令我想起國家地理頻道製作的有關野生動物的記錄片,一大群土狼在北美的大草原上覓食,追捕獵物,搶奪食物。
       工作期間我聽到書叢中傳來一陣擾攘,一位讀者找不到她想找的書,向Jeff抱怨,之後更驚動了我的上司。根據電腦的記錄,這本書應該在書架上,她找不到這本書,相信是有人放錯了位置,或是剛巧有讀者正在閱讀這本書。在她的要求下,我們暫時放下手上的工作,替她搜尋。過了片刻,我的上司發現了這本書的蹤影,原來的確有人把書放到錯誤的位置。
       向這位讀者致歉後上司把責任歸咎到Jeff身上,他在這裏工作只有兩個星期,我卻在這裏幹了十三年(工作年期還比上司長),所以以常理來推斷,最有可能犯錯的人應該是他。當上司訓誡著Jeff時我覺得很慚愧,因為我清楚記得那本書是我今早親手放上書架的!
       我執著的性格令我做任何事也一絲不苟,反覆檢查的習慣伴隨我多年,使我在過去十三年間,幾乎沒有犯過甚麼明顯的錯誤,縱使出了錯,也從未試過被人逮著。由於表現平穩,因而得到上司的嘉許和同事的信任,我的名聲令我享有某種特權和自由,這都是大家默許的。但今天我的表現卻一反常態,我的失誤無法滿足到讀者的要求,還連累了無辜的Jeff,讓他成為代罪羔羊。我的失職是無法原諒,同類的錯誤肯定會繼續發生,發生的次數會愈來愈頻密。這一個小小的錯誤會影響到整所圖書館的運作,整個架構可能因此而崩潰……
       這天餘下的時間我在自責中度過。為免再出岔子,我利用大家賦予我的特權,大部分時間躲在休息室裏修補舊書。牆上的掛鐘的秒針一直在走,沒有起點和終點,在同一軌跡上無休止地運行,看不到一絲倦意。我希望能夠快些下班,遠離我的罪證,遠離我熟悉的人。
       回到家我以為可以鬆一口氣,但剛打開門就見到那個討厭的樟木箱,白布下露出緋紅的一截,好像正在嘲笑著我。   
       今天發生的不幸事情全由它引起,它是所有災難的根源,只有送走它,我的生活才能夠回復平靜。我把寫有學勤的電話號碼的那張紙壓在放零錢的鐵盒子下面,我依照紙上的號碼致電他,但整晚都沒有人接聽。

*

       要避免麻煩,最好的方法就是不要與任何人發生任何的關係,所以我選擇一個人生活。獨處了一段長時間後,若果我真的感到煩悶,需要一點社交生活,與外界接觸,我會致電阿輝,邀他外出或去探訪他。
       小學畢業後我和阿輝考進同一間中學,雖然被編到不同的班上,但多年來我們一直像以前般交往,感情很要好。完成中學課程後我們在不同的院校進修,之後在不同的機構裏工作(他在一間室內設計公司當繪圖員),由於工作繁忙,現在我們很少有機會見面。
       數年前他與中學的一位同學結婚。那位同學我也認識,她很健談,說話滔滔不絕,很善於與人交往。婚後一年他們的兒子出世,我看著他們的兒子長大,學說話,學走路,伴隨著他成長。
       今天阿輝帶兒子去YMCA學游泳,我不想困在家裏胡思亂想,於是便跟他外出走走。
       我們相約在YMCA的大堂裏會合,他們遲了十分鐘才到達。阿輝手抱兒子,他的太太拎著一個大手袋和幾枝飲料,他們邊走邊抹汗,狀甚狼狽。雖然我倚靠在大堂的大理石柱旁,輕鬆自在,但看著他們一家時,我的確有點妒忌。我希望像他一樣,有一天能夠擁有自己的家庭,與人建立親密的關係。
       他的太太帶著孩子進入泳池,我和阿輝站在玻璃幕牆外觀看。這裏的空氣不流通,我們身旁又站滿了家長,所以很嘈吵和侷促。我們移步到人群後,遠眺他的兒子在教練的指導下做熱身運動。
     「近來工作忙嗎?」阿輝轉頭說。
     「不是太忙,最近聘請了幾個人,分擔了我的工作,新人初上任通常都比較勤力……你又如何?」我看著坐在看台上的救生員說。
     「有時候要加班工作,但八時前通常都可以離開公司……」
     「股票方面有收穫嗎?」
     「今年市況不好,中央實行宏調政策,美國有次按問題,油價又飊升,很難賺錢……」
     「你還記得學勤嗎?」阿輝的兒子在泳池旁伸展著手腳,他看得入神,我趁機轉換了話題。
     「小學時的學勤!當然記得。」阿輝點頭說。
     「你有聯絡他嗎?」
     「沒有,小學畢業後就沒有再見過他。你們好像住在同一幢大廈。」
     「升上中學後不久他就搬走了……你有他的消息嗎?」我佯裝沒有見過學勤。
     「為何突然提起他?」阿輝好奇地問。
     「某天翻閱舊相簿,看見我們的合照,很想知道他的近況……」我背誦出預先想好的話。
     「早前小學舊生會舉行了一次舊生聚餐,我抽空出席,那天晚上我碰到幾位舊同學,言談間他們提起他。他們七嘴八舌談起來,你一言我一語,各人口裏吐出不同的話,堆積出一大堆有關他的資料……」
       我耐心等待他向我複述學勤的故事。
     「……升上中學後學勤愈來愈懶散,時常蹺課,更學會抽煙。他穿了耳環,所以上學時須要用膠布貼著耳朵,逃過訓導主任的檢查。由於無心向學,會考成績很差。離開學校後他幹過很多份工,曾經在投注站裏做保安員、維修冷氣、當過裝修工人,甚至傳聞他在旺角的商場裏賣過翻版CD……當裝修工人時他結識了一位清潔工,學勤後來娶了她,生了兩個小孩,兩個都是女孩。最近有人說他搭上了一名內地女子,她還懷了他的孩子……」
     「後來怎樣?」我追問。
     「有人說他想逃避責任,避開情婦而搬家。又有人說他與妻子鬧翻了,正計劃離婚。」
     「他們的話值得相信嗎?」
     「很難判斷,因為一切都是道聽途說,他們也是在轉述別人的話。誰與學勤有過真正的接觸?我們無法知道。其實他的事我們也不用太認真去考究,他早已不是我們圈子裏的人。」
     「他現在怎樣謀生?」
     「聽聞他沒有固定的工作……我們比他幸運,有穩定的工作和收入,也有一技傍身……你相信他曾經在商場裏賣翻版光碟嗎?」
     「若果他真的如他們所說誤入了歧途,為了生活,他絕對有可能用這個方法賺取生活費。」我想起學勤背上的紋身。
     「嗯,差點忘記告訴你,他現在的名字不是林學勤,多年前他改了名,席上的同學說他現在叫林……龍,對不起,我記不起中間的名字。」
     「改名的原因是為了重新開始,展開另一種生活嗎?」我在喃喃自語。「最後一次探訪他時他的父母正在屋內吵架,雙方罵得很兇,我站在門前很久,猶豫著應否捺門鈴。這時突然有人在屋裏打破玻璃,玻璃的碎裂聲在寂靜的走廊中被無限地放大,我嚇得從後樓梯直奔下樓……」
     「看!他們下水了。」一群小孩在家長和教練的帶領下像小鴨子般步入水中。
     「小學最後一年我們是同班同學,那一年發生了很多事……」我在心中盤算著應否告訴阿輝有關樟木箱的事。
     「最難忘是吳老師當我們的班主任,那一年真的好像在接受軍訓,他把我們訓練成嚴守紀律的軍人。」阿輝的兒子頑皮地向教練潑水,逗得他咯咯地大笑。
     「學勤故意戲弄陳家寶,把放有青蛙的盒子放到她的抽屜裏,累我們被吳老師審問了一個星期,那一個星期真不好過……」我察看著他的反應。
     「小孩子的惡作劇無謂再提及。」他搖了搖頭,收斂起笑容,似乎不願談及這件往事。「課堂半小時後才完結,我們到樓下的餐廳等待他們……」
      我跟著他離開游泳池,看著他的背影,我決定不再在他身上打探學勤的事。

*

       為了懲罰普羅米修斯偷盜天火給人類,宙斯將他吊在高加索的山崖上,讓老鷹啄食他的肝。同時,為了懲罰接受天火的人類,宙斯命令火神赫菲斯托斯造了地上第一個女人潘朵拉。眾神都要送給她一份禮物,維納斯給她美貌、墨丘利送她利嘴靈舌、阿波羅贈她音樂的天賦……,讓她成為一個完美的女人,之後潘朵拉成為了普羅米修斯的弟弟的妻子。有一天她發現了一個盒子,對它產生了強烈的好奇心,於是打開了盒子的蓋。頃刻間一連串災難從盒裏衝出來,向四方飛散,各種不幸降臨大地……
       我突然想起潘朵拉的盒子。我現在的處境與她一樣,我很想打開樟木箱,弄清楚內裏存著甚麼東西。潘朵拉打開盒子前,應該不知道裏面藏著折磨人類的苦難。陳家寶打開鞋盒前,亦預料不到裏面裝有青蛙的屍體。萬一樟木箱裏真的存有可怕的東西怎辦?若果這是學勤部署的復仇計畫,我打開了箱子,豈不是墮進他的陷阱!這是另一次的惡作劇嗎?
       對未知存有一份恐懼是大部分人的正常反應,雖然有所顧慮,但求知的慾望依然熱切。
       我蹲下來,嘗試掀起樟木箱的蓋,箱蓋只能稍被提起,露出一道窄縫,樟腦的氣味撲鼻而來。一列螞蟻正在箱上爬行,牠們一直向上爬,似乎毋懼樟腦的氣味,企圖爬進箱裏。我打開手電筒,向箱裏照射,但隙縫實在太狹小,無法看到裏面的東西。
       那個銅製的古鎖牢牢地緊扣在箱上,我把弄著它,左看右看,翻來覆去也找不到鎖孔。整個鎖好像從一個模子裏鑄造出來,而不是由不同的零件組合而成,完全看不到接合的痕跡,手工相當精妙。
       我利用圖書館的電腦,登上互聯網查詢有關這種鎖的資料。所謂廣鎖,就是橫式鎖的意思。這類鎖盛產於浙江紹興,又稱為「紹鎖」。自唐代以來,被廣泛應用,用於門、箱和櫃上。廣鎖通常以大小分為八個規格,有多種不同類型……
       有些廣鎖設有鑰匙孔,有些則沒有。要開啟沒有鑰匙孔的廣鎖需要一把薄片形的鑰匙,利用它插入鎖身的一道狹縫裏,拉出一個組件,鎖就能開啟。把鑰匙推進那道狹縫裏,再在特定的方位拉出組件,需要一定的技術。即使擁有鑰匙,不懂正確的方法,門外漢是很難打開這種鎖。
       假設我能找到鑰匙,花上一點時間去研究,應該可以打開這個鎖。看清楚裏面的東西後,再鎖好箱子,神不知鬼不覺,學勤根本不會察覺到箱子曾經被打開。
       我走了幾間鎖店,嘗試尋找這種鑰匙,卻空手而回,鎖匠說現在已經沒有人會用這種鎖,這類鑰匙在本地亦無法配製。
       老實說,只要一把老虎鉗就能輕易摧毀這個鎖,但當學勤見到箱子被損毀時,我如何向他解釋?這個方法是不可行的。那麼使用國家地理頻道節目裏的考古人員探索古代陵寢的方法,導入一個細小的針孔攝影機又如何?使用X光透視整個箱子不是更方便嗎?……
       面對著一個無法解開的謎團我感到很痛苦,它伸手可及,一個巨大的問號躺在我的眼前。我確知箱裏放著幾件物件,我大概可以估量到物件的重量和體積,但這是甚麼東西就無法想像。學勤用鎖封存起這個秘密,此舉更令我想探秘。我被折騰、引誘和挑釁,我感到異常的困擾,我嘗試分散自己的注意力,把心思放在娛樂和家務上,但最終都失敗。我努力去忘記這件事,但我的努力反而強化了這份記憶。這是一個心理的測驗嗎?學勤這時可能正在某處監視著我,觀察著我的反應,看見我焦躁得像熱鍋上的螞蟻時他必定很高興,我成為了這場測試人性的遊戲中的主角。
        一個奇怪的習慣不知不覺間形成。雖然明知無法開啟樟木箱,但每次經過它時我總是按捺不住蹲下來掀動一下箱子的蓋。情形就像廟宇裏的信徒,每次經過門前的風車時都會順手轉動它,祈求帶來好運。我這樣做當然不是為了祈求好運,這個動作是完全不必要的,而且沒有任何目的和意義。雖然很清楚事實不會因此而改變,但我還是不斷重複這個動作。好像一個程式植入了我的腦內,命令我不斷去揭起箱蓋,這個程式獨立自行地運作,根本不受我的意志的控制。情況嚴重時我試過一小時內重複這行為十多次……
       只要聽到升降機的門打開的聲音,我便會飛奔到大門處,通過防盜眼察看走廊的情況。學勤的電話一直未能接通,但他說一個星期內便會來取走樟木箱,期限快到,他隨時會出現,所以一聽到升降機到來的聲音我便緊張起來,但每次步出升降機的人都不是他。

*

       一星期的期限已到,學勤仍未現身!
       下班後我不想立即回家,於是在街上閒逛。我融入人群中,跟隨他們的步伐,走進商場裏,走進商店裏,裝作想消費,但事實上我根本沒有購物的意圖。
       離開商場時天色驟然晦暗,還下起一陣雨,我把雨傘遺留在圖書館的儲物櫃裏,雨勢愈來愈大,我惟有站在簷篷下暫避。
       雨一直下過不停,我無法橫過馬路到附近的地鐵站乘地鐵回家,一輛計程車駛近,幾位乘客下車,於是我便登上了計程車。
       雨擊打在車窗上,外面的建築物被扭曲,街上人影憧憧,夢般虛幻。
       收音機傳來今日的新聞。天文台剛發出雷暴警告,預料未來一兩小時內會有大雨……一輛專線小巴離站時撞倒一名過路的男子……消委會表示今年不良傳銷個案的數字有增無減,截至六月接獲二十二宗有關投訴……一名內地孕婦來港尋人期間失蹤,親友報稱已經一個星期無法聯絡上她,警方暫時把案件列作失蹤案處理……
       司機關掉收音機,問我去哪裏,他的聲音有點熟,我看了看他的駕駛執照,執照上的名字是「林耀龍」,再看看照片,原來林耀龍就是林學勤!
     「學勸!」為了確定我沒有認錯人,我傾前身子看清楚坐在司機座位上的人。
     「啊!原來是你!」學勤從倒後鏡裏看著我說。
     「你是計程車司機?」我感到訝異。
     「是,已經入行半年……想去哪裏?」他重複之前的問題。
     「我想回家。」
     「那麼我想順道取回我的箱子,方便嗎?」
     「當然可以。」
     「其實我也打算這兩天聯絡你,但因為工作太忙,抽不出時間,佔用了你的地方這麼久,真不好意思。」學勤抱歉地說。
     「不打緊。你為何改了名。」我指著他的駕駛執照說。
     「上次見面時沒有告訴你這件事,其實我一向也不喜歡舊日的名字,父母總愛替孩子改這類名,希望他們奮進向上,努力不懈去學習,將來有所成就。我很明白這種望子成龍的心態,因為現在我也有兩名女兒,但大家都知道我不喜歡讀書,看見文字我就覺得頭痛,背負著這名字我覺得很吃力,責任很重大,我無法達到父母的期望,所以離開學校後我就改了名。」
     「原來你已經有兩名孩子……」
     「是。年長的今年五歲,幼女三歲。你結了婚嗎?」學勤留意著路面的情況說。
     「我還是單身,我比較喜歡一個人生活……」我無奈地回答。
     「很少單身漢的住所會這麼整齊。」
     「甚麼?」
     「我指你的家!」
      計程車在交通燈前停下來,天橋上的貨車駛過時濺起一陣水花,污水散落在計程車的玻璃窗上,學勤立時罵了幾句粗話。
     「最近我見過阿輝。」
     「你還與他保持聯絡,他現在從事甚麼工作?」
     「他在一間室內設計公司當繪圖員。他已經結婚,有一名兒子……」
     「六年級時我們是同學,還坐在同一組裏……回想起來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時間過得真快!」學勤一直在搖頭,感歎時光飛逝。
     「那時你的樣貌和身形與現在有很大分別。」
     「你留意到我發胖了,對不對?……你還記得那件事嗎?」學勤轉頭說。
     「你指的是……」我隱約猜到他想說甚麼。
     「青蛙事件。」學勤笑著說。
     「你的惡作劇……」我也忍不住笑。
     「其實……你想知道事情的真相嗎?」
     「真相?事發的經過不是已經交代得很清楚嗎?」
     「有些內情是外人不知道的。戲弄陳家寶的人不是我。」
     「你的意思是這件事不是你幹的!既然不是你把青蛙放到她的抽屜裏,為何你要認罪?」我的語調略帶激動。
     「因為我想盡快解決這件事,吳老師威脅要見我們的家長,我看見你和阿輝臉色一沈,好像被判了死刑,於是便站出來認罪。大家一向都認定我是壞人,我甚至相信大部分同學也認為這件事是我做的,既然他們都這樣想,我便承擔起所有的責任。被老師們懲罰對我來說已是家常飯,我根本不會放在心上……但老實說被乒乓球拍抽打臀部時的確很痛……」
     「你……替誰頂罪?」事情太過出人意料,我努力回想那幾天發生的事。
     「阿輝。」
     「是他做的?」
     「他這樣做是為了討美芝的歡心,美芝不喜歡陳家寶,於是他便設計嚇她。」
     「美芝與我們同組,她和陳家寶不是好朋友嗎?」
     「表面上她們是好朋友,事實上她很妒忌陳家寶,她家裏有錢,每天司機接送她上學,文具書包不久就換新,每年暑假都去不同的地方旅遊,這一切看在住在公屋裏的美芝的眼裏自然不好受……」
     「你又如何得知阿輝的計畫?」我感到難以置信。
     「他下手時被我看見。那時的學生桌設計很簡陋,所謂的抽屜只是一塊附加的木板,阿輝坐在陳家寶對面,把手一伸就能輕易地把鞋盒送到她的抽屜裏……」
     「吳老師打開鞋盒時你裝成毫不知情。」
     「我應承了阿輝要保守秘密。」
      計程車駛到我居住的大廈,學勤堅拒收取車資,他說他來取回樟木箱,只是順道送我一程。
      在升降機裏我們沒有再說任何的話。
      學勤毫不費力地捧起沈重的樟木箱,說了聲「謝謝」後便急忙離開。搬走了箱子,我頓覺輕鬆自在。我走到窗前,看著他把載有「家中的雜物」的箱子放進車尾箱,上車前他向我揮了揮手,原來他一直也知道我在看他……

[ 本帖最後由 librariankol 於 2009-7-28 14:55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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