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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楠已想不起兩年前失蹤的父母的模樣。從小開始,加楠眼前的一切都是朦朦朧朧的。世界好像覆蓋在一層輕紗之下。又或是加楠的臉龐被包裹上一厚厚的保鮮紙。
平安夜的晚上七時半,加楠坐在一幢商廈的三十七樓。窗外是一望無際的高樓大廈,窗內是一年三百六十五日的冷氣隆隆聲響,和左穿右插的人群。加楠就是坐在冷光燈下的一角,埋頭在文件夾裡,但不在苦幹。當然了,有哪一名辦公室職員會為公司苦幹的呢?加楠從沒懷疑這點。
安琪拉走過加楠桌前,八卦了幾句。引來了美絲迪比珍妮,悄悄說起四十八樓的安妮塔與十二樓倉務部阿銘的戀情。
「聽說安妮塔與阿銘的哥哥搭上了。」美絲認真非常。
「想當然了,」迪比笑得意味深長,「約瑟夫高大英俊,收入又高。他的弟弟差得遠了。」
「我是安妮塔也選兄長而非弟弟了。」珍妮羨慕地說。
「只怕他人如其名,真的是早洩夫罷了......」安琪拉腦裡的念頭在笑聲中表露無遺。
眾人忍不住放聲大笑。雖然是公司辦公時間,但平安夜的關係,放肆一點也無妨。
「銀杏一天不可吃超過八顆啊。」加楠忽然插話。
「什麼?」珍妮傻了眼的望著加楠。
「吓?」加楠也對自己的話感到驚訝。
加楠容許她們四人在自己的桌前聚會,卻從未加入過討論。與其和她們批評一些不感興趣的人和事,倒不如早點完成工作離開。反正四人又不會阻礙工作,她們的存在也沒甚大不了。加楠每次都是埋首工作,任由她們胡扯。
今天卻沒頭沒腦的爆了一句出來。
「嗯......」加楠腦筋狂轉,「呀!剛有人傳了我一封電郵,文中說銀杏有毒啊。」
死寂了半秒。
「是嗎?」安琪拉像剛上發條的娃娃,「加楠妳不說我還真的不知道耶。」
「是嘛是嘛。」珍妮附和。
廣告時間結束。八卦直播開始。地球又開始運轉。
加楠再次把頭放回電腦屏幕之前。保鮮紙再一次緊纏眼和臉。
在十多年前的某一天,加楠正式明白這種感覺。
那天她站在海洋公園海洋館裡。那年她十歲。那時妹妹尚未出世。父母拉著她的小手。母親的臉她忘記了,因為不重要。只記得那抹慈愛的笑容。父親的臉她忘記了,因為不重要。只記得那開懷大笑的模樣。
加楠看見一片極大的落地玻璃。周遭都是黑漆漆一片,除了玻璃之後藍森森的光。炫目之極。一尾比當時的加楠還要大的魚游過來。翻身。游開去。消失不見。
加楠不知道那是什麼魚。只知道牠的雙眼與她的雙眼有一剎那的相會。那一刻她看見了牠。那一刻她知道牠看不見她。那一刻她知道她是站在魚缸外的人。那一刻她知道這世界就是魚缸。
魚不可能看透魚缸。這是物理學的限制。人不可把魚缸看得清楚。這是物理學的限制。全反射使魚看不見魚缸外的人,只看見自己的倒影。折射使人失卻魚缸裡的距離感。
電話響。加楠停下手頭上的工作。
「喂?」
「姊姊,還在工作嗎?」加楠的妹妹,加慧說。
「嗯。還在公司。」加楠冷峻的聲線軟下來。加慧是唯一能使加楠放開心扉的人。父母消失之前就已經是了。也是目前的唯一。
「沒有節目嗎?好歹也是平安夜喔。」
「有啦。」加楠輕笑,心頭一陣暖意,「還有半小時便放工了。」
「呵呵。那麼,今晚不用等妳門吧。」
「死丫頭!」加楠笑罵。
「不說笑了。」加慧笑說,「今晚我帶朋友回家啊。」
「平安夜......」加楠忍不住要作弄一下可惡的小妹。
「想得太多了。女孩子來的。」
「玩得開心一點。」
「妳也是喔,姊姊。」
到底從哪一天開始,加楠總是被加慧反將一軍。好像就是從加楠交上了男朋友開始。也就是告訴她「銀杏一天不可吃超過八顆」的那個男人。
好像是七年前。兩年前分了手。性格不合。永恆的死症。要分手的話,即使昨天兩人的性格是何其契合,今天還是天各一方的不合。分手有太多理由。性格不合比較方便。無色無味無嗅,死無對症。驗屍也驗不出。
兩人是大學同學。兩人都是站在魚缸外的人,或者說,兩人都是怪人。兩人都是歷史系。兩人的成績都不太好。兩人總是在歷史課上討論黑格爾與笛卡兒的永恆抗爭。兩人總是在哲學課討論卡夫卡與卡謬文學裡的存在與虛無。兩人總是在文學課上討論宗教如何導致社會的組成與歪曲。兩人總是在社會學課上討論歷史如何淹沒文明。兩人總是在考試前一夜才四處找來筆記。兩人總是把筆記拋開然後沉淪在被窩中。兩人都是站在魚缸外的人。
畢業後,二人租了舊區唐樓的小單位,在房子的四面牆壁立滿了書櫃,天花般高的書櫃。正職是享受與閱讀。兼職是投稿、影評、書評、社評、連載、快餐店、便利店。賺得到錢的都幹,要不是走私和運毒的門檻太高,差點去幹了。二人就好像道友夫婦,只是錢不是變成了白粉和K仔,而是書本和唱片。二十一世紀的嬉皮士,只差一根大麻煙。
一直到兩年前。夢醒了。加楠知道不可以一輩子都這樣,她還有加慧。加慧的存在,告訴加楠其實身處在魚缸裡。她認真問男友選擇生活還是夢想。那時候他正在寫他的第一部長篇小說。那時候他正在當夜更保安,既可賺錢又可把握時間寫作,更可在放工時吃麥當勞早餐。
從一開始,她就不是站在魚缸外的人。加楠只是魚缸內的潛水員。一向以為安全的強化玻璃,只不過是眼罩薄薄的膠片。魚為了魚缸外的人存在,而潛水員只是為了魚存在。當她載浮載沉,想看清楚魚缸外的人時,大魚游過,只看見自己的倒影。
性格不合。
電話響。加楠停下手頭上的工作。
「喂?」
「可以走了嗎?」傳來低沉的男嗓,「我在東區走廊。」
「嗯。快了。你還有多久?」
「過了東隧就到了。」
「駕車就不要用手提電話嘛。」加楠說,「平安夜不用陪妻子嗎?」
「她與女兒去了馬爾代夫旅行。」男人說,「我說我有公事走不開。」
「不說了。待會見。」
「待會見。」
加楠把桌面上的文件都收拾好,關上了電腦。便去了洗手間整理一下。在加楠補妝的時候,安琪拉走進來。她也是要補妝。
「嘩!很閃的戒指!那顆鑽石多少卡?」
加楠舉起手一看。的確很閃亮。光在鑽石裡流動,燃亮了加楠淡然的臉。
「不知道喔。男朋友送的。」
「嘩!比早洩夫還要筍盤啊!」
加楠在驚嘆的氛圍下走出了洗手間。把一切都安頓好後,背起手袋離開辦公室。
「嘩!BIRKIN耶!」美絲大叫一聲,「紫色鱷魚皮,限量版!」
「是啊。男朋友送的。」加楠禮貌地一笑。
「十多萬呀!那天妳不要那位男友,轉讓給我啊。」
加楠笑而不語。
在電梯裡,加楠感到手袋和戒指無比沉重,一如浸在水裡的鉛塊。
加楠拚命游向自己的倒影。很想回到只有一塊玻璃之隔的魚缸之外。
加楠只看見自己在鏡中的倒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