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莉

hello15

      莉莉從不知道自己名叫莉莉。八年前的一場嚴重事故之後，莉莉這個名字被埋了在地獄的火湖裡。現在, 她名叫Y。

      Y正坐在一間格局古怪之極的房子裡。單位面積小得可憐，四面牆壁卻放置了十二個大書櫃，把實用面積再進一步收窄。書架上擠滿密密麻麻的書，只有一個空缺，空出一扇窗子的位置。Y就伏在那空缺，靜靜凝視平安夜的萬家燈火。眼中卻沒有一絲跳躍的燈光。

       即使眼前出現不明飛行物體，Y都不會有絲毫動搖。眼裡反映的一切都只為襯托一個人，有為。

       曾經，樓下開過一家唱片店。曾經，每一夜都會播最新的流行曲。Y沒見過這家唱片店。Y沒有聽過唱片店播放的歌曲。但Y知道這店鋪。知道這店的電話。知道店的名字。知道店的商標。因為這古怪房子中，除了無數的書，還有很多唱片。單據都是來自這不再存在的唱片店。

        Y想像出唱片店的格局。Y想像自己挽著有為的手臂。Y想像自己與有為並肩逛著。Y想像有為挑選了一張唱片。Y想像這唱片是有為為Y挑的。

        家中沒有一張唱片是有為為Y而買的。Y認識有為以來，從沒見過他買唱片。家中的唱片上附有另一個人的味道。

        有為的前女友，Y沒見過。但Y住在有為家中一段時間，清潔收拾房子時總會找出一箱二箱沒有標籤的箱子。Y見過她的照片。Y見過她的衛衣與絲巾。Y見過她送給有為的小飾物。Y見過她的字跡。Y從這些東西找到唱片上的氣味。散佈在書櫃各處的果戈里也帶有一樣的氣味。

         Y知道有為會懷念這氣味。一片小羊皮革帶點被海浪與幼砂洗刷過的陽光，古雅的味道。有為也帶點皮革味，但更像雨後的一小片雲。

         Y有時會妒忌這氣味的主人。並不是因為她先於Y佔有過這男人。有為與前女友經歷過的一切，Y再不可能歷經。兩人的過去是如此璀璨奪目，即使是Y也為此迷醉。

         Y知道有為並未忘記。

         Y知道自己永不可能取代她的位置。

         Y知道有為不願意任何人取代她。

         Y決定無條件接納。接納自己不是有為的全部。如同有為無條件接納Y的過去，當Y還是被人稱作莉莉的過去。

         過去一直都存在，把人與人連接起來，被遺忘的從來只有名字。名字寫於水中。

         有為愛Y，而非只視Y為前女友的代替品。這是無庸置疑的。有為是怪人。怪人總是愛恨分明，從不隱瞞或欺騙感情的。即使只是一支花也不會欺騙它。

         Y就是喜歡這樣的有為。自從與有為相遇，Y覺得自己好像活在虛幻裡。在這古怪房子，現實的壓力都會被文字吸收。如隔音房間的消音海綿一樣，把有形的無形的現實都吸去。有點虛無的無力感，取代現實壓力的是文字與音樂和少許酒精。Y好像一頭寵物。活在現實又不必擔心現實，只管享受人生，和透過文字和音樂與少許酒精享受他人的人生。

         Y滿足地伸個懶腰，拿起太宰治。雖然有為未為Y買過唱片，還是有太宰治村上春樹夏目漱石大江健三郎三島由紀夫芥川龍之介。

         Y很喜歡日本。Y很喜歡日本文化。Y很喜歡日本音樂。Y很喜歡日本文學。Y從未到過日本。

         Y喜歡的是她心裡面的日本。若帶她到日本一趟，難保她不會因現實與想像的差別而失望。Y是幻想的寵物。命運對Y像是有點歉意。Y的前半生似活在地獄。命運決定在餘下的生命把Y寵壞。

         命運讓Y與有為相遇。

         若問Y是否相信命運，她會說不。命運於Y是一個不需要的抽象概念。命運實在過於形而上和沉重，Y不想浪費自己的精神在太過深邃的意念上。Y最喜歡閱畢一本書後與有為討論書中意象，然後發表連串叫有為也目瞪口呆的深入理解。事實上，關於思考，Y精於此道。

         Y活在真實的鏡花水月裡。Y就似愛麗思，她是仙境的女王。

         漫長的等待，Y早已習慣。只要有歌，Y將未會疲憊。把IPOD插入唱機插座，扭開喇叭，按動隨機播放。

         Y的IPOD內只有日語歌曲。喇叭卻在說英文。THE BEATLES 的 BLACKBIRD。Y一看，原本錯選了唱機內置記憶體的播放清單。有為的清單。

         不要緊。Y繼續讀她的太宰治。黑鳥歌於彌留的夜。太宰治輕蔑但沉重的筆觸。人性光輝與斜陽一較長短。背景是黑的。烏鴉是黑的。夜是黑的。人心是黑的。尚有明亮眼睛。房子裡飄滿羽毛與綿花，都是輕飄飄的。一斤綿花與一斤鐵一樣重。Y散發著害怕的潮濕氣息。牆在滲水，為此啜泣。漩渦。潮漲又潮退。如起伏規律得可怕的心藏。為生存倒數的砂時計。

        有為很少喝酒。但家裡卻收藏了不少酒。一瓶白酒就在劉以鬯之後。杜斯托也夫斯基後收藏了伏特加。紅酒歸於法國，威士忌歸於蘇格蘭。只有啤酒不藏於捷克作家之後，都在雪櫃。這些酒都帶有小羊皮革的味道。是如此和諧的配合。拿出威士忌，調了一杯ON THE ROCK。

        BLACKBIRD播完了。接著是王菲的暗湧。Y看著杯中的琥珀液。翻滾。身軀下沉。輕煙跳升。命中的悲劇如密雲。Y流下淚。

        門開了。有為回來了。看見Y，有為不顧一切擁她入懷。然後天空又再湧起密雲。覆蓋了彌留的夜。

        Y與有為繼續窩在被窩，一絲不掛的聽音樂。Y嗅到有為身上帶有小羊皮革的古雅氣息。淡淡的，很深刻。Y把頭埋在有為的胸膛，貪婪地吸啜那股氣息。

        「你今天見過加楠?」加楠是有為的前女友。

        「嗯，在便利店遇上了。」有為說，「她有男朋友。有錢人啊，黑色寶馬。」

        「你也有女朋友。」

        「這不代表什麼。」

        「沒錯。加楠有男朋友也不代表什麼。」

        「Y，當我抱妳時，竟念念不忘舊女友。我是一個如此不堪的男人。為何妳還要與我一起?」有為拿起Y續杯的ON THE ROCK，乾了。

        「有為，我愛你。就因為我愛你，才要接受你的一切。如同你接受我一樣。每一個人都有過去。拋棄過去也就是拋棄自己的靈魂。」

        「妳知道自己男友心中有另一人，難道不會傷心嗎?」

        「你的心又何止一人?對別人沒有一絲留戀的人，怎麼會懂得去愛人?我愛的是你，有為。正是感情豐富的你啊。」

        「我買了一張唱片給妳。」有為忽然說，「妳知道我不熟悉日文歌，但前幾天見妳重讀『海邊的卡夫卡』，便想起了貝多芬的『大公三重奏』。喜歡嗎?」

        「嗯，喜歡。」Y站起來，把唱片放進唱機，音樂自動流出。

        「你的一切我都喜歡。」

       這是一場沒有退路的狂戀。月光冷眼這場沒結果的花火。不要緊，人就是一發不完美的煙火。這是倔強愛情的勝利。那妳知道為何我在那晚會抱著你哭了。

       即使是十年後的晚上，莉莉還是忘不了那一天發生的事。白森森的刀刃，噗一聲滑進腹腔內，來自內臟的阻力使刀鋒刺入的速度比想像中慢。耳邊傳來腸臟的細微撕裂聲，銀白色的光漸變暗淡，直至沒柄。行兇者手鬆開了，刀柄因內臟垂死的蠕動而顫抖，小腸正盡其最後一分力，把晚餐的養份吸進再無用處的身體裡。那具身軀無力地倒狂地板上，血沒有像電影一樣噴出，只是從傷口處緩緩滲出。身軀雖已躺在地上，但身軀的主人卻像忘記了那致命的傷口，竭力昂起頭，用最後一分力擠出最後的目光，溫柔地望著行兇者。行兇者的視線與那身軀逐漸模糊的眼眸接上了，只聽見一聲悽厲的尖叫。那身軀再無動靜。
        
       此時，衣櫃門打開了。一個女孩爬了出來。女孩望著那動也不動的身軀，一聲不動。女孩雖然年幼，但她還是有死的概念。她知道她的爸爸，亦即躺在地上的軀體，已是一具屍體。女孩很平靜，跪在地上，用她小小的手撫摸爸爸曾經溫暖粗獷的臉。女孩昂首，望著行兇者驚惶的臉，冰徹的眼神如銅鎚擊在行兇者的心忺，如遭電殛，行兇者終於落淚，頭也不回地跑了。女孩望著媽媽的背影，亦即行兇者，一言不發。

       三天後的頭條，「十二歲女童伴父屍一日　大受刺擊神經錯亂」。有五年時間，莉莉的記憶很零碎，如砌圖碎片般散落在各處。她只記得白色的緊束衣，穿白衣的兇惡護士，白色的房間，和五顏六色的藥丸和膠囊。當莉莉有確實的記憶時，她已是中途宿舍的一員了。一年前，莉莉開始了一個人的生活。

       沒有人知道莉莉有精神病病歷，並不是因為治療很成功，而是莉莉掩飾得實在太好。事實上，莉莉到今天都未能忘記那一夜。所以在半年前，她遇見了改嫁了的母親時，她決定要報復。莉莉花了一周時間，摸清了母親的近況，家庭和日常活動。母親嫁了一名富商，育有一子，家住清水灣。接著，莉莉花了一個月調查母親的丈夫和在外地留學的兒子。期間，莉莉試過在母親面前露臉，肯定了母親認不出自己的女兒。當莉莉探聽到母親的兒子回港渡假的消息，莉莉明白計劃可以進行了。

       晚上的酒吧總是容易下手。一名青年才俊買了氣質少女一杯酒，想不到自己已墮入陷阱。到他醒來的時候，只看見一台電話，自己則被五花大縛倒在地上。青年才俊大聲呼救，明知沒有人會回應，但仍忍受不了心中的恐懼，放聲大叫。一切都被錄了下來。然後眼前一黑，暈倒了。當青年才俊再次睜開雙眼，只見到被利刀插入腹部的父親，呯一聲倒在地上，手上的皮箱因撞擊打開了，大量鈔票在空中飛舞。然後腹中一痛，低頭一看，只見一柄利刀插在身上。

       最後的一幕，一雙玉手把火水淋在屋內，很熱很光，然後什麼都看不見了。
翌日頭條，「歹徒撕票　富商父子慘被燒死」。

       三天後，一名婦人在天台一瞼驚慌，然後絕望。「大好家庭逢劇變　母親悲憤自盡」
莉莉把要做的事都做了。但她一點都不快樂。每天都坐在公園的長椅上，望著青草地，可是眼裡只有一名婦人悲傷的臉。莉莉想笑，但笑不出來。莉莉想哭，也哭不出來。莉莉覺得好像長在長椅下的白菊花，很無助，很孤獨。

       終於，莉莉殺了莉莉，改名叫Y。

我全讀了
那種陌生化和距離感，我覺得不俗
一片片，合起來成一部小說，分開來也是小說。

謝謝你給我嚐了一杯茶(感覺)

其實你點解唔用黎投稿 2011年度《香港本土文學大笪地》小說創作獎 ?

多謝. 其實呢幾篇只係自娛作品, 咁啱見到有個文學網站, 心血來潮就上嚟觀摩下, 諗住拋磚引玉, 睇下識唔識到志同道合嘅朋友. 乜原來有比賽架?

hello15 發表於 2011-10-23 01:57
多謝. 其實呢幾篇只係自娛作品, 咁啱見到有個文學網站, 心血來潮就上嚟觀摩下, 諗住拋磚引玉,  ...

http://hklit.com/forum/forum.php ... =4458&fromuid=1

係啊, 佢地招緊稿
睇下上面的連結
如果你有意思
不妨問下管理人員
可唔可以搬番你既小說主題入去參賽區

另外
伊度有官方回覆
http://hklit.com/forum/forum.php ... 73&fromuid=11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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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每人只可投稿一篇作品參賽。
但如果你說，你的作品分好幾小篇(組)，有一主題串作一篇來參加，不超出字數上限，仍會被視為一篇作品，亦只可以投稿比賽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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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你的短篇小說組性質沒有問題

哈哈, 呢篇就免啦. 之前我係面書分享過, 已經唔合資格. 而且仲有成個月先截止, 有心的話再寫一篇也不錯. 不過就要睇下有無靈感了.

寫得好好呀！加油呀！
不過有時寫得太白，太快揭盅，降低咗好多好有發揮空間嘅literary ambiguity。
E,g.即使眼前出現飛行物體...有為。
我覺得唔駛咁快講俾人知係一個叫有為嘅男仔。
之後大把機會，又或者唔講都得。你都寫得好清楚啦！

純粹個人意見。你自己覺得點呢？
總之加油！十卜yo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