毙
<一>
醒來,想起身在異地,在陌生的漆黑裏。
沒有半點光,看不見尋覓手電筒的手,也尋覓不著手電筒,他便放棄了。見不遠的地方,朦樸樸的木地板靜浮一片銀白薄影,他還記得那裏一隻向著遠山的窗。他扶著黑暗中物件錯落輪廓的感覺,觸摸著一隻木櫃光滑的角,光滑的邊沿,碰到一隻冰冷的杯,感覺歪斜了,水的冰涼濺到他的手背上,心裏一驚,等待,等待著著玻璃杯破碎而響。還是寂靜無聲,只注意那聲音的來臨,更覺山間的寂寥。赤裸的腳踩著黑暗,冰涼木地板像瓷,腳擦過旅行袋的尼龍布,去到那銀薄影,找到那隻敞開的窗,月懸於空。
月在對面的山上,不高不低,與山像連接像分開。在絕黑的夜空中,月亮像個洞口,人身處於封閉洞穴終於看見的出路,那光代表著釋放,叫人發狂。光在月的下緣瀉出,瀉片整個山林,黑色景物的頂上是迷離的。暗黑中傳來嗚嗚獸鳴,長嘯的,高高遠遠,要到天涯。
眼睛適應了黑暗,隱約能見物件的實體,他找到了鞋子,放棄了找手電筒。離開窗邊,他像剛才的樣子,以盲人的方式摸索黑暗中的路線,在長廊摸著腰高木欄杆緣直走,轉彎,木欄杆傾斜的角度,他就一步一步觸探那木梯階,又是一條長廊,一隻隻方形氣窗在牆的較高處,透進微弱的光。身在陌生環境,黑暗讓他感覺到親切,一看到光,反而有了束縛感,在這裏除他之外還有人。他竊手竊腳走到廚房,開了那小門。
天井處處是月光,他能看見身後迷朦的影子。有種莫名的錯覺,身體是半透明的,光穿透了他。一隻母雞鬥著眼睛看過來,悠悠踱步,一步一思考。他看過塔朵在傍晚趕進籠裏,塔朵嘟嘴展開雙手作狀是俯衝的大鳥,咕咕咕的把雞嚇成一群。現在雞隻一團團在籠裏,沒有一點動靜。那雞是從外面到來的吧。他才意識著雞糞翳濁苦喉的氣味。
他打開大門,門锈蝕的關節吱的低吟。厠房建在屋外一棵桃樹旁邊,白天可見初開纍纍又白又粉紅的小花,夜裏與枝葉無別,黑影連成一片。山區春季的夜裏空氣濕潤,微風似有若無,濕氣跟著往衣衫裏鑽,涼絲絲的。嗚嗚聲音再次傳來,他想應該不會是熊狼之類的猛獸。他匆匆走進了厠房。
要走回屋裏,風稍大,拂動桃樹影,這時他才注意到土牆下躺著個黑影。那黑影沾著月光露出半張人臉,頭側挨於地上,頸項以彆扭的姿態彎曲,可是那人的臉是酣睡平穩的臉。那人捲曲著身體,蓋著層層疊疊髒黑破布,圍到上頭剩下張臉,然而赤裸的黑腳如何也無法縮進去,互相纒著抵著,減少外露。是白天他剛到村來便見到的那個啞巴,一人站在村口等待著,他們一下車就跟上來,喉嚨哎哎,眼光焯熱,也有火的顏色。
嗚嗚的呼嘯聲,現在聽來像悲哭。啞巴能在這裏安然入睡,是因為聽不見。
沒有加以理會,他逕自走回屋裏。
他一夜無夢。雞啼從哪裏響起,遠方的回應,穿插於早晨的寧靜。
晨光藍藍澄澄,由昨夜的窗透進,染上了四周。桌上的剔花玻璃杯像水一樣冷,翻側了,空空的。木地板上一塊深的顏色,貼近他的旅行袋,旅行袋的拉鏈打開,他伸手進去拿出他的相機,按下按鈕,一切運作正常。樓下傳來節奏一致的重物撞擊聲,一下一下的悶響,咚•咚•咚…昨夜的窗已轉了畫,這裏看不到太陽,紫藍色的天混和了紫紅色的雲,或是雲混和了天,分不開了。煙囪溜出炊煙,他嗅出幽微的甜香。
他走落樓,沒有點燈的客廳仍是藍暗的,塔朵已坐在門檻上吸煙。塔朵吸的是一種鄉間的水煙,背著客廳,舉頭吐出煙霧,如白色鬼魂飄進光線暗淡的室內。
塔朵的母親和妻子在天井使用一個看起像蹺蹺板的工具做麵團,一人踏樁,一人在石臼裏翻,踏樁的時候翻,放樁的時候躲,兩人合作乾淨俐落。昨天她們不是穿民族服裝的,今天彷彿是為他而穿。她們穿著黑色對襟粗布衣裳,腰間圍上一塊及膝的織布。織布是人手打成的,上面有鳥有花,顏色簡單,單純的紅藍黃白黑組成的簡單圖案。鞋也換了,穿上綉花黑布鞋,頭綁著黑布,黑布上繫著兩個蕃茄一樣大小的紅絨球,她們動,那些紅球也顫顫抖抖的動,十分顯目。她們也不太習慣似的,臉容有點不自然,處處摺弄著那織布,防著把它弄髒。
他從塔朵身後說了聲早。
塔朵轉身過來,手扶竹造成的水煙筒,臉在外面的光和室內的暗的對比下兩眼發亮,張開口,一球白煙緩緩滾出來,慢慢飄散而去,略過亮著的眼睛,笑問:「昨夜可睡得好?」
「還好。」他的普通話不流利,有時候塔朵說的話夾雜著方言,聽不明白,他每次說話都猶豫。
「那就好了。我在城裏住久了回來,也嫌太靜,睡不好呢。」
塔朵的母親和妻子停了做麵,喜氣呵呵的對他說了一些話,說民族語,他不明白內容,還是對她們勉強笑了笑,點了點頭。
塔朵整張嘴湊蓋著水煙筒口,內裏水咕嚕咕嚕,洞洞虛虛的跟他說:「她們在做喬麥麵呢,快可以吃。」
看著塔抽煙,他也拿出他帶來的香煙,問塔朵借火。
塔朵遞來一枝燃著的線香,他把香煙放下一點﹐焦香煙頭,塔朵吹了吹線香,火光一閃,沒久香煙才著起來。
「甚麼牌子的?味道有點特別。」塔朵笑著問。
他照著煙包上的英文字讀出來,因為不知道怎麼譯成中文。
「從香港帶來的?」
他掏出兩枝遞給塔朵,「嚐嚐。不是甚麼貴東西。」
塔朵笑著接過,又請他試抽水煙。
他看水煙筒裏漆黑的,雖然冒出煙來,仍疑著裏面有蟲子。他苦笑搖頭。
塔朵感覺不到痛癢,笑笑的繼續接上水煙口吞雲吐霧。
這時候,塔朵的母親走出廚房,捧著一個碗,裝著一個熱饅頭,打開大門出去。不一會兒回來。
「昨夜,出來時,我見那個啞巴。」他搭訕說。
「哦。是赤呂弟弟吧。」塔朵說,「他常常這樣的。」
「常常這樣?」
「是呀。他喜歡到處睡。」
「為甚麼?」
「他有家,但是沒有親人了。」塔朵把玩著那兩枝香煙,「他父母死光了。祖母養大他的。上年她病死了,剩下了他一人。村裏的人見到他就給他吃的。經常在村裏蹓蹥,夜裏睡在人家的門口。不懂字,又是個聾啞,不知道他在想甚麼。」
塔朵妻子端著一個蒸汽騰騰的銅盆過來,塔朵和他躲開。
「赤呂弟弟怪是怪,不過不傷害人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