產後抑鬱者的供詞

望舒

　　輝衡從三十樓墜下，他的生命結束了；同一時間，在子宮窩藏了十個月的男嬰誕生了。是頭向下的。從早上十一點，到下午一點，兩個小時裡邊，發生了很令人激動的這兩件事，一件是生，一件是死，以至於分不清楚是先死後生，還是後死先生。

　　男嬰身上的白色皮脂脫落後，右手中指顯現了戒指大小的胎記，灰灰暗，形狀很清晰。把病床圍著的男嬰的未知親友很感覺奇怪：為何胎記會長到手指上？只有王嘉仁把兒子捧在懷裡像手執世間至寶，自顧自地問他，叫仕隆、富恆還是業成好。男嬰不語。

　　除了手指上的胎記，令大家納悶的，就是男嬰出生快兩小時，一滴眼淚都沒有流過。男嬰的祖父母皺著眉頭苦笑，埋怨孫兒不哭，以為這是不吉利，男嬰的姑姑、舅舅、姨媽都在旁邊跟著叫男嬰快哭。

　　「你們靜靜好嗎？為甚麼逼著孩子哭？好好的生下來，應該開心才是。」嘉仁難得怒目面對他的父母和親戚，變臉似的又以看著寶貝的眼神撫弄兒子的臉蛋。

　　「孩子不哭不成！你倆兄妹剛生出來的時候，你外婆就是拼死力掐你的屁股，你們才哭的。」

　　「沒錯沒錯，你妹妹現在屁股還有掐得用力留下的......」

　　「好了好了，別說了。總之，孩子出生就是要哭。」

　　母親伸手想把孫兒抱過來，嘉仁輕輕避開了，卻不敢直視母親，微微轉身把兒子交給了護士，一言不發便走出病房，病房外坐著他的岳父母。嘉仁的岳父母大概是帶著冷淡神情，雙唇緊閉。嘉仁一直很內疚，他不是岳父母心中最理想的女婿，而且那個最理想的女婿也再不會回來，他們接受嘉仁是無可奈何。

　　嘉仁終於退回病房裡，他不敢面對岳父母，很可能花一輩子，他始終不敢。誰想到城中富豪的兒子是如此無用，連面對貧窮的岳父母的勇氣都沒有。他站在病床前，看著床上的我和床邊的護士。如果，這是一場戲，護士會在晚上無人的時候挑逗他，告訴他，剛生育的妻子不能行房，年輕的她更加誘人──要不要試試？就像你的妻懷孕其間，你與女星……還不都是一樣。用力搖搖頭，這白色的聖地不允許淫邪的念頭，他已犯過錯，即使那次犯錯的結果是男嬰的出生，他不想再錯一次，到時天父必不會原諒他，要下地獄面見閻羅王的。

　　那天我的腦袋幾乎不能動。上面的這段經歷是在我思想又能活動之後，配合當日的記憶編造出來的。那天嘉仁呆在病床前面，任由父母與親戚七嘴八舌地說著。掐他屁股讓他哭幾聲吧，非這樣不可呀。然後我聽到的都是哭聲，像地獄裡亡魂的嚎哭，訴說人性的沒落與魔性的誕生。這地方變得很吵，我要護士把兒子給我，但兒子的祖父母把孫兒橫搶過去，想掐他的屁股。可憐的孩子，我和輝衡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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