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手十日紀事

望舒

三月五日　　
　　我在空屋裡度過了一整天。地毯磨擦著赤裸的腳板，觸感仍然新鮮，但被未熄的煙蒂燒出了幾個破洞。
　　我聽得見牆角有蟲在叫，嘶嗞嘶嗞地，蝕著他留下的皮脂、氣味。我想叫牠們別嘈。
　　倚著牆燒了兩包莒光，比他一天抽的量還要多。我把他的份也燒了。但他在別處抽著自己的份。我這樣有甚麼意思？
　　蟲還在叫。嘶嗞嘶嗞地。
　　牠們不用休息，叫了整晚。

三月六日
　　我每天來回我的家與我們的家。其實我很不想用「家」這個字，我根本不知道它的意思。那空蕩蕩的屋子與充滿麻將碰撞聲的屋子，到底有何分別？反正哪裡都沒有了他。
　　在空屋裡，我哼著不知名的旋律，昂起頭，平張開雙手在空氣裡比劃。左右左右，左左右右。屋子大得足夠我獨自轉圈轉上一整天。每轉一次圈，我就甩一甩頭髮，重新昂起頭，平張開雙手在空氣裡比劃。左右左右，左左右右。
　　累了，我便倚著牆燒煙，聽著嘶嗞嘶嗞的叫聲。只要靜下來，蟲便在叫。

三月七日
　　我在家裡聽得見蟲叫！嘶嗞嘶嗞的叫聲蓋過了麻將的碰撞聲。我試著掩著耳朵，隔絕了麻將碰撞聲，蟲叫便更加明顯。是的，牠們就在附近。
　　我怕這是幻聽，便問小范借來了幾粒藥丸。藥丸和於溫吞的水灌入喉嚨裡，我聽到裡面有叫聲，有甚麼在食道裡想走出來。我用手拚命地挖。統統都挖了出來，是紅紅橙橙的幾粒藥丸。胃被這突然的襲擊搞亂了，胃酸在翻滾，喉嚨裡嘶嗞嘶嗞的。
　　我記得很清楚。每一下動作，每一響聲音，我都記得很清楚。不知為何。

三月十日
　　在家裡待了三天，渝苓來了兩次。她清楚我的事。她約我到明星喝咖啡。
　　我不喜歡咖啡。咖啡混和了奶精之後變成了泥似的顏色，像一些下流的東西，我看到就怕。
　　她又想了其他幾個去處，我都拒絕了。
　　蟲沒有走，怕是從空屋裡帶過來的。該怎麼把牠們驅走？
　　渝苓不相信我房的有蟲，因為我家有三個傭人，每隔三個小時便全屋清潔一次。我叫她不要輕易下結論。未親身經歷過，誰知道是真的有，還是其實沒有。
　　我深明這個道理。

三月十一日
　　之前，才三天的功夫，我們的屋裡便沒有了床、沒有了椅桌、沒有了鏡子、沒有了他。相隔四天，今天再去，厚厚的塵卻塞住了門縫，用力推才打得開，裡邊甚麼都沒有變。仍然是這麼寬敞的屋子，仍然是滿地煙蒂，有些是我上星期留下的。
　　我把鞋脫掉，赤腳走路的感覺很不錯。一下一下，自有意識以來，從未試過感受腳下的塵灰，還有已經熄滅的煙蒂，有不同的牌子，最多的是莒光煙，用腳踏得出它的粗糙。
　　他在舊居遺下了滿地煙蒂，我把它們全部撿回來，用塑膠瓶裝好，放在枕頭下面，使枕頭中間隆起，把頭墊得高高的。

　　回來的時候下著雨，路上的人都躲到商店的屋簷下，我見渝苓在百盛煙店前匆匆走過。她在雨中停下來，遙遠地對我說她快要搬家了，要我過幾天把積在她家裡的雜物取回。我想囑她把那些舊物拋掉就好，但跑了幾步還來不及說，渝苓就拐進了巷子裡，不見了。
　　回到家裡，感覺有點涼，怕是傷風了。

　　今晚聽不見蟲叫，怕是因為下雨而躲起來了。

三月十二日
　　勉強支撐著到渝苓家取回舊物。傷風是會死人的，但我知道我不會就此死去。沒有比他的離棄更值得我去死。也許他會回來，到時候才死也不遲。如果他不回來呢？
　　我在渝苓家取回了厚厚的一疊照片。翻開全是童年時候，我們與小范郊遊時父母拍的照片。最底的一張，是我與他的。上面寫著「1961.3.20　台北明星咖啡」。也許他早算著要離開，不然為何像遊客似的在照片寫上日期和地點。這照片是為了要我懷念，要我記住曾經有過他這樣一個男人；而現在這照片裡的一切人與感情都已經不在了，我只能懷念、記住。

　　原想早點上床睡覺，但眼合起來就是他，鼻子很酸，渾身不舒服，苦得眼淚都出來了。睡不著，幸好明日無事，但今晚該如何捱過去？

　　蟲又在叫，嘶嗞嘶嗞地。

三月十四日
　　別要Serious，別帶著Bondage。
　　尤其是遇著他這種騙子！

　　蟲叫得很厲害！嘶嗞嘶嗞地。牠們拚命地叫個不停。

　　我永遠記得，他從美國回來時的光鮮，和後來的潦倒。我像吃了太多Aspirin，頭暈起來，轉了一圈又一圈，一路轉圈，一路往下墮。越是知道吃太多會有副作用，越是要吃，自以為不吃的話，會一路往下墮直至「砰砰」一聲落在地面。
　　不要再想，不要再想。我提醒自己不要再想關於他的一切，反而越是記得。
　　別要Serious，別帶著Bondage。

　　蟲還在叫！求求你們停下來好嗎？

三月十五日
　　兩晚沒有睡，聽著蟲叫，看著他的幻像。今早起來，外面透著薄薄一層日光，我聽蟬在叫。嘶嘶，嘶。牠們的叫聲很動聽，像唱歌。有一隻唱得頂難聽的，嘶嘶，嘶嗞，嘶。唱得像蟲叫。

　　媽在木櫥裡發現幾隻蟬屍。我不敢看。大概是乾扁扁的。但窗的景色是如此的美，蟬的叫聲是如此動聽。嘶嘶，嘶。　　

三月十六日
　　今天天氣很不錯，如果不是下午的細雨惹起了一陣潮，我是很有往外面去的興致，但最後我還是選擇躺在床上。我打開了塑膠瓶，拿出了其中一根把玩。
　　到底是右手拿煙抑或左手？是用食指和中指夾著，抑或是用拇指和食指拈著？乾脆點起了煙，自己試試哪種姿勢最舒服。
　　原來把煙點著放在枕側最是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