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程》

洪慧

《過程》

〈時代〉

其實不在這裡的廣場，而且
與我無關：
他把議會的鐵門關好然後譴責我們的道德
當一個瘋子死了或者當選
他強逼全世界為他哭泣
然後互相叠加笑聲
風略過我們的本願和風骨
而他們擁有許多人的
鈕扣和機車
用以剪掉我們的時間來縫紉他們的制度

〈近照〉

那人就在行列中走到最前
而他身後的人正高舉著旗幟

傳單是俳句
所有人的正義正被一個人的
正。義。所取代。
天空依然如故

情人在方尺內手拉著手唱歌
(在鐵欄裡面)。

春天原是屬於情人的
但在徹底成為鏡子之前
是否所有麥子都必須無比沈默
並且，先死一次

〈當一只綿羊決定剃度〉

為此，我們自以為結束了許多的哀傷
開始徒步朝聖

牧場。許多的牛羊就這樣站著
被放逐的人把綿羊剃度又
讓毛衣還俗
然則

又有誰將會為我們的哀傷剃度
當一只羊離開
我們就尾隨著羊回到沒有剝削的矇昧
在一只羊反芻的過程
遂驚覺輪迴之實有
而上輩子我們都只是一頭綿羊
不曉得狼
而且隨意吃草

〈亡羊〉

我們就無比興奮地深信
自己已再次成為一頭羊
(一切都不是劇本是
我們，我們自己爭取)
之後我們被吩咐蒙著雙眼
依照街燈的指示爬樹
當某些人被委以成為
鋪路的木棉
濾光鏡一瓣又一瓣地開花
日子緩慢地投向羊角的背面
在最繁盛的街道
人們的五官終於逐塊剝落如
乾裂的碎片陶瓷
譬如十萬個少女用口紅上唇
羊就從地牢轉移到更大的天空和牢獄
當所有人的嘴臉逐漸脫落成為冬天
時間成熟
下一批嬰孩又在衰老中完整地誕生

〈他們是如此真誠〉

生下來就已被人用條碼在
手背烙上記號
他們真誠相信當從內裡獻給一個虛妄的
制度。他們手執步槍
也就嚴禁別人種花
穿血紅的罩袍
在火光幽暗的桌子抄寫格言
他們紛紛割下自己的左手尾指
也就要求別人割下舌頭
而另一齣無意義的商業片是這樣開始的
一個獄卒收養了一個囚犯的兒子
這個兒子在往後也被培養成一名企業家
致力於立法、司法和行政機關
私有化

〈歸途〉

許多次之後
一幢樓宇終於長出窗戶
牆上的字跡日漸清晰
一個人在某個車站抵達
另一個人的格子襯衣就在暗地裡條紋
燈凌亂地列隊
人影。嘈吵如儀

我。我們。我們所有人
平凡。並將變得更為平凡

〈並且坐牢〉

也沒有什麼
不過是一兩個星期
然後一輩子被稱作不體面
也沒有什麼
你們制服整齊然後
勒令我脫掉所有衣褲鞋襪
每天報到、問准長官我
是否可以呼吸，也沒什麼
就只是擔心母親
擔心母親會不會接觸到
電視。乃得知我因為
手無寸鐵地尋求一個說法
遂被一個房間判定我必需要坐牢

〈一起快樂直到武斷接管天明〉

決定快樂
決定把一根螢光棒遞給另一件襯衣
他們擁有無數的鴿子
而且每一只鴿子都擁有不同的眼睛
他們的靈魂已經退化成一個鏡頭
定義、監察、安裝
相比起核電
藝術的學院讓
爉燭點燃爉燭
我們就坐在地上徹夜低語
關於時間變黑變暗的秘密
就讓我們一直唱歌、讀詩
一起快樂直到武斷接管天明

〈童話〉

一群矮人聚集在樹下
召喚將來
肅立、持盾。
用盾牌的花紋唱
山洞裡的男低音

渴望刺穿天空的
山。鐘乳石日逐
沈思，時間的硬度
(矮人的神靈依然
缺席)

一頭會說話的驢
正在童話裡找一些方法
安全抵達
現實

〈不過是一齣寫實的紀錄片〉

我就接受了這個現實
完全明白
人生而不平等
有些血確實是藍色的
身體相異
男男女女
所有人的思考各自開瓶
有些螺絲諒解我們
另一些手腳就開始解釋公平
你擁有的眸子如同貓兒的眼睛
月華、色澤、涇渭分明
而瞎子試著唱歌、寫詩
那是等待不是呼吸
是樓梯一直延伸而
我們力求把大同寫進法典
一地碎髮
我俯伏於自己的腳下
仰望宏偉、連綿的建築群
所有人身上都繫滿鐵鍊
手銬、腳鐐
在時間裡面滯後
摸著冰涼的鏡子我才驚覺秋天
一句話說完另一個人就遺下我的舌頭
讓我們像陽光般
試著把惡意翻譯成森林
我們試著模仿一棵樹地包容
絲毫不會僭越地心和天空
沒有惡意
覆蓋、鬱綠，古老
成為赤道上最善良的熱帶雨林

〈在所有時間輸掉之前〉

寫在唇上的詩
終於也把我們帶到現實
過去的日子
一地順滑
而地方揮之不去

未曾來過的書店
貓看著社會學系的教授選書
開一家書店好嗎
在所有時間輸掉之前
黑夜我們負責鋪墊白牆

朝日。新聞。
不可能的青苔聽著我們把
森林上架

當最後一名讀書的人推門離開
貓輕巧地關好窗櫺
當我在車上打量時間倒流
漆黑的房間
所有書籍正試著互相問好

〈在頭髮掉光之前〉

將依然無法把你
帶到最意義的地方
你走到好遠好遠的地方木馬
所有人在車站開始登船
當然。我當然不會站在原地待你回來
用刀削去蘋果皮
完整分成四片
每天梳頭、鈕扣、襪子
生活就是一直轉喻
頭髮是我們的喻體
年紀就開始斷然我們的憂鬱
真的我，真的沒有在原地看樹
讀詩、畫許多越轉越深的圓圈
沿途，你看風景愉悅你的眼睛
嘆一口氣給自己聽然後
加倍專心地呼吸
扮作一枚深沈地思考的果核
種仙人掌的盆我就決定種一枚杏仁
澆水、陽光、凝眸
泥土的苗溫柔地生長我的
頭髮就沒有變白變曲但持續脫落
在頭髮掉光之前
是不是我
將依然無法把你
帶到最意義的地方

〈抵達〉

但尚有更多地方未曾
抵達。所有人是如斯美麗
襯衣連著襯衣
示威的時候我瞥見了你
世界的某個角落有這麼一號人物
喝水、梳頭、別好鈕扣
宛如行走在街上我們一直數算
四目交投、笑容喜悅的人數
一萬、一千、一百、五十、
四、三、二、一
自己。
廿年後的今天我遇見自己
頭髮烏黑、眼睛誠實
耳朵、食指、白色作底的深藍色青花瓷
熟稔、滿溢、相顧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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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組詩似述說在現實政治下的個人感受. 那是一個帶有時間性的漫長歷程. 象徵和意象頻密, 為了更易了解, 我會當自己在看電影.
就像其他組詩或現代詩一樣, 雖然我無可能完全了解,  有時不知是作者的問題還是我的. 但我又可以如何呢?

這一組的主題聯結得相當緊密
長詩容易失焦,但這組很集中
反諷政治的題材很容易變成口號式的宣洩
但這一組沒有這個缺點
反而是比較內歛和沉穩, 沒有浮躁的情緒
超現實的寫法運用得很圓熟
讀下去, 我非常享受它們給我帶來的語言快感
真的寫得好

坦白說，洪慧這首是我覺得是整個比賽寫得最好的一首，趨於完美，而我讀來很享受。因為詩不是看上去的那樣簡單，背後有一股強大的辯證法的支撐著，使其言之有物。我想，初讀洪慧詩一定會感受到夏宇的存在，那種跳脫的腔調和文字的可塑性，不會錯的，是夏宇。但我想提出一點，對於洪慧來說，夏宇只是他云云創作的一部分，更多的是他自己的聲音。那我們就來聽聽他的聲音。
首先，我覺得洪慧是一位才情勃發的作者，這才情見於他的清醒和敏感，你會看到他的意象用得很準確，很厲害，他總是能夠從茫茫的意象之海找出燙貼的一對，如句子「鈕扣和機車/用以剪掉我們的時間來縫紉他們的制度」。這是通感和比喻的混合使用，效果卻是清晰的，甚至是很清楚的。洪的詩也有著濃厚個人色彩的斷句，利用標點「所有人的正義正被一個人的/ 正。義。所取代。」他就是敢這樣做，這就是獨樹一幟的的個性和姿態。還有數字「一萬、一千、一百、五十、/ 四、三、二、一/自己。」這個自己被數字所突出，還有並列關係的片語式句子「熟稔、滿溢、相顧無言」，這就是他調校到最舒服的書寫狀態，動詞的置放短促而實在，直是推陳出新，更多是珍惜詞語的緣故。
還有玩語言，他以特別的方式起句：「但尚有更多地方未曾/抵達。」〈抵達〉所擬造的錯愣效果，留下深刻的印象。所以我認為洪慧的詩有一種不可模彷的性質，也就是說，他的詩並非單靠語詞的置換可以寫出來的，而是藉著他個人的秘密武器--語氣。我覺得他將自我隱藏在語氣的夾縫之間，可以時而透露困境，時而閃亮，的確非常迷人。當然也可以說，上述的各種技巧只不過是洪慧詩歌的表皮，連帶他的意象，全都是為了詩歌。有更複雜的想法放在詩中一併處理，而且不亞於他運用技巧的新銳性。
如果宏觀來看，我們一定看得出這詩關於政治，這倒是無法迴避的。不過我同樣認為，政治也是詩歌的一部分。可是寫政治詩，比較容易流於口號和形式化的問題，這就是政治高於詩歌，罔顧詩歌同是獨立主體的事實。另一方面是要追求好看而失卻書寫原初的意義。不過洪慧巧妙地避開了這些流弊，你會看到他所用的人稱是「自己」，即第一身寫作。這個「自己」經歷許多既魔幻又寫實的體驗，實在很日常，又暗自飛揚。這時候，他的語氣出現了一種輔助效果，壓住他想去理清的頭緒的慾望，產生一種巨大的內聚力，一句句都指向個人。(同樣擅寫個人處境的我想到卡夫卡) 舉個例子，〈不過是一齣寫實的紀錄片〉的那個人「我俯伏於自己的腳下/仰望宏偉、連綿的建築群」，建築群作為當權者象徵呼之欲出。但下一句的「所有人」的感覺過後，還是回到自己的那片「鏡子」驚覺到冷。換一種說法，「所有人」都是自己，那些人的軟弱，也不過是自己不斷的投射和複製，終究是寫私人之詩。當然不是說洪慧的詩沒有人文關懷，只不過「我」作為主體實在是難以撼動的，我們從中感受到的社會性，毋寧說是詩歌的副產品，當然這副產品已經足以填補主題的要求了，使人共鳴的。(啊，實在太多值得討論的地方，下次另文再談)